大朝会上。

    周帝穿着一身明黄色龙飞九□□服,高坐丹陛之上，远远看去尊贵雍容、气势无双。

    满朝文武百官分立金銮殿两边，除了实在病重起不来的，基本上都到齐了。几日前被禁足的三位皇子也列位其中,只是神色比起禁足前的意气风发、精神抖擞,无疑要内敛低调不少。

    周帝的精神比前几日要差得多,鬓边甚至多了不少霜白之色,显然这几日的劳心劳力并非对他毫无影响的，太子的伤重不醒更是让他备受煎熬。

    没有太子在旁分忧解难,几个皇子又被他下令禁足,周帝显然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在政事之上。更有甚者,或许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劳心劳力又陡然间受到这样的打击,不过几日的功夫，陛下竟然鬓生华发！

    当然,下首的文武大臣们，敢抬头细看的毕竟没几个，就连之前表面上颇为受宠的三位皇子都收敛了锋芒，那些张扬自信的作风也收拾得一干二净，乍一看就成了谦逊有礼、偏偏温润的如玉君子……

    三位皇子刚刚解禁,都没来得及进宫向父皇请安,便直接赶上了大朝会，这时也只能先收敛着,将那些难以纾解的情绪埋在心里,只等大朝会后,直接到宫中向父皇母妃请安,顺便问问母妃这几日是否有什么变故,怎么看情况似乎不太对……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自己想要知道的讯息，并不需要等到下朝之后。

    这几日除了太子遇刺这样关乎国本的大事外，还有别的事发生吗？

    有。就是外面传得乱七八糟的，关于四皇子的身世之谜。各种版本的揣测都似模似样、仿佛很有道理，包括周帝与肃王、敬妃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这些流言不但出现得莫名其妙，并且传播范围也挺奇怪。

    它并不是从市井传言开始，也未在民间盛行，只在京都权贵中流传，偏偏又都自认为十分隐秘、实际上却已经扩散开来。而后直接上达天听了——仿佛是特意说给皇帝与勋贵大臣听的，并没有传到市井之中、让天下百姓都跟着看笑话的意思，偏偏所有该知晓的都知晓了，包括深居宫中的皇帝皇后，还有一众宫妃。

    连已经嫁出去一年、刚刚传出喜讯的七公主都闻讯进宫，想要找自己的母妃问个清楚。

    所有人都在好奇，四皇子是真龙血脉吗？或者，如传言那般，四皇子并非当今亲子，而是……肃王之子？

    大朝会上的第一件事，却未说起太子遇刺与这两日流言的事，而是昨晚连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西南大旱，民不聊生之下终于聚众□□！如今不过短短七八日，乱民已经攻下了三座城池，举旗造反，乱民首领自立为王，号称“仁王”！

    而究其原因，却是西南旱情近两月余，川贵总督却隐匿旱情不曾上报，甚至派兵驱赶流民不予施救，还将闹事民众通通抓入大牢，每日城郊的乱葬岗，都会多出十几具尸体！

    如今事情闹大，川贵总督杨德训眼看事态无法控制，终于派人八百里加急进京告罪并求援，希望周帝能够派出重兵悍然镇压乱民，收复被攻下的城池，将那所谓的“仁王”斩于旗下，血洗西南、以儆效尤！

    此事经由周帝之口道出，那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与沉痛，通过冷得掉渣的语气清晰地表露出来，站在身后的所有大臣都下意识看了位于最前头的三皇子一眼。

    不为其他，川贵总督杨德训，那可是宫中贤妃的大哥，三皇子的亲舅父！

    前几日是二皇子的舅父姚成志参奏四皇子身世可疑，如今又是三皇子的舅父杨德训草菅人命、官逼民反……而今列位朝堂的三位皇子，竟是接二连三出了问题，加上太子又生死不明……

    简直是想将今上成年的皇子一网打尽！

    这究竟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其他势力你来我往纷纷搅局的后果？又或者，如今这看似牵扯甚大、图谋惊人的阴谋，背后其实都有蛛丝马迹互相串联，证明这其实是一人所为？

    就在众臣暗自揣测不断、希冀看破一切阴谋的时候，四皇子忽然出列，态度恭敬地行礼：“父皇，儿臣自请去西南平乱！”

    三皇子此时也反应过来，连忙也走到四皇子身边，一面行礼一面上禀道：“父皇，舅舅素来谨慎端方，断不会有此草菅人命之举，其中只怕有所蹊跷，还请父皇明察！”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一眼，看周帝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连忙补充道，“儿臣也愿请命去西南平乱，好生将百姓们安抚下来，然后亲自带杨总督回京自辩，求父皇给儿臣一次机会！”

    “父皇，平乱之事合该儿臣出面才行。”二皇子见状，也不甘示弱地站出来，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三皇子或四皇子赶赴西南的不妥之处，“四弟如今饱受流言困扰，若是不能先行平息流言，只怕日后声誉有损，还是留京将流言解决后再说。

    三弟性子稍弱、受不得温情软语，杨总督毕竟是三弟的舅父，若是当真犯错，只怕三弟被央求一番后，也会不忍责罚……如此，该是儿臣出面最好。”

    这话却是绵里藏针，看似句句为三皇子与四皇子着想，实则直接挑明了他们的弱点，让人不得不考虑他话中之意。

    周帝居高临下俯视殿中之人，将所有人的动作表情与眼神交流都看在眼中。

    三位皇子中，二皇子容貌偏向英武，说话也比较直爽且毫无顾忌；

    三皇子很有些文弱书生的样子，性情温软和气，不太善于拒绝别人，尤其是当他觉得对方所求之事并不过分、或是情有可原时；

    四皇子踏实强干却又沉默寡言，但也太过刻板较真，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

    算来算去，竟还是太子最合他的心意。毕竟是亲手调/教出来的储君啊，从元后仙去开始，便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一个完美无缺的太子……

    “若是太子在就好了……”周帝忍不住叹了口气，竟开始怀念起曾经协助他处理国事的太子来。

    太子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当朝储君，一言一行、思维意志都深得他之精髓，加上年轻人思维敏捷，有时候也看得更远，若是他在朝上，此时早就替他想出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九五之尊，终归都是凡人，总要在失去了之后才懂得珍惜。周帝暗自感慨着，一声叹息再次脱口而出。

    这样的叹息让离得最近的三位皇子都忍不住面色微变，心中那股难言的嫉恨与不甘又一次翻涌起来。

    正是满殿寂静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周帝下意识抬首看去，便看到一身青衣侍卫装扮的青年在内侍的引领下匆匆闯入，面上同时混合了惊喜与焦急之色，走入殿中便急急拜倒：“微臣拜见吾皇，恭请陛下圣安！”

    周帝却霍然而起，并未呵斥他的无礼闯入，反而急声问道：“封川？你不是守在太子身边，怎会忽然闯入大朝？”原来周帝已经认出，眼前的侍卫便是太子经常带在身边的贴身侍卫，也是这次太子遇刺时难得幸存的三个侍卫之一。

    封川抱拳失礼，恭敬地回禀道：“回陛下，殿下今早已经清醒。听闻昨夜有西南的八百里急件，殿下急于为陛下分忧，但碍于身体尚未恢复无法起行，只能即刻写了奏章让微臣带入宫中，尽快呈给陛下，求陛下御览！”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章，双手举高奉上，神色难掩激动。

    “太子终于醒了？”周帝一时也忍不住惊喜与意外，那种激动之下的失态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看在三位皇子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心酸与痛恨。

    太子居然没死？不是都说太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为何他居然还能活过来？

    看父皇那个激动的样子，果然只有太子才是父皇钟爱的儿子，只要有太子在，其他人都跟不存在一样，完全得不到父皇的任何注意！

    好不容易只差一点点了，等到太子一死，父皇自然会将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看到他们的出色，为他们的各有光彩而骄傲……没想到居然功亏一篑！

    乍然听到太子苏醒的消息，不仅周帝与三位皇子有些失态，便是朝上的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惊诧，后面的情绪就十分复杂了。

    周帝龙颜大悦，整个朝堂的气氛都松快不少，连日以来黑云压城的沉郁，压得群臣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如今乍然云破日出、光芒万丈，那层钳制在脖颈上的枷锁忽然被解开，所有人都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这时他们忽然发现，原来太子殿下对陛下的影响力，居然已经到这地步了？

    虽说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正是生死徘徊之际，尤其这个儿子如此出类拔萃，本就是特意培养的继承人，父亲如此紧张关切也是正常，放在寻常人家十分说得过去，但这可不是一般人家！

    这是天家，这个父亲是天下之主，手握天下苍生的生死大权！

    而这个儿子，更是当朝储君，未来的天下之主！

    都说天家无父子，他们之间却会有这样深厚的父子之情，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戏欺骗他们？

    再注意到太子献策之事，周帝也顾不得注意其他人的神色变化，赶紧吩咐道：“快呈上来！”

    自有内侍赶紧上前，将封川带来的太子的奏章呈给周帝——

    显然是注意到周帝瞬间的好心情，连听闻西南大旱、乱民暴动后那种冲冠怒气也消减不少，那内侍神色也比方才松泛许多，平日惯于表露的讨好笑容终于出现在脸上，十分明显的谄媚之色叫人觉得可笑，却又的确被逗得一时展颜。

    周帝翻开手中的奏章，迅速翻看过去，待翻到最后一页、仔细看完之后，久违的笑容终于出现在脸上。

    “好！太好了！”禁不住高声夸了两句，周帝合上奏章，没再继续说下去，原本打算发作一番的雷霆之怒，却已是消减了大半。

    他牢牢攥着手中的奏章，蓦地看向了朝臣之中神色依然凝重、并未露出半点喜色的吴一舟，开口道：“吴一舟，你的那些人证物证，朕都已经命人核实过了。”

    这话一出，殿中的气氛顿时又凝滞起来，众人都振作精神，静待后话。

    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公然刺杀太子？吴一舟究竟查到了多少东西，陛下又相信了多少？幕后之人会得到处罚吗？会是怎样的处罚？

    “此事牵涉太大，朕已经移交宗人寺处理，你无需再过问。”周帝却并未大肆发作，反而沉声宣布，而后又补充道，“不过，这次你也算将功补过，这官帽就暂时给你留着。但若有下次，还是要小心你的脑袋！”这话一说出口，其他人却是忍不住看向站在前面的三位皇子。

    移交宗人寺是何意？宗人寺可是管制皇族之处！皇族的谱牒、爵禄、赏罚、祭祀都归宗人寺管！如此说来，周帝相当于委婉地承认，太子遇刺果真与皇家人有关！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眼前这几位皇子的其中一位，甚至多位？

    看陛下之前那模样，估计大朝会上是想发作一番雷霆之怒的，毕竟一连串糟心事都撞到一块儿了，害得陛下劳心劳力华发早生，还不让人发泄一下？

    太子遇刺、伤重不醒，各方势力疑似都插手了，四皇子身世存疑、陛下可能替别人养孩子了，西南大旱、乱民暴动……任何一件事都能惹得龙颜大怒了，更何况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陛下能忍着这几日没有发作已经是极限了。

    更何况憋得越久、气性越重，气大伤身的话可不是空穴来风，陛下只等着一个发作的契机呢……

    不过太子苏醒的消息及时送上，又有献策之事当前，看陛下的神色，估计西南大旱、乱民暴动之事也有了解决之法，可不就连消带打，将陛下的火气都消减了大半。

    如今太子遇刺之事也查得差不多，只剩下四皇子的身世问题……嗯，这本来也是能惹得陛下怒发冲冠之事——不光是陛下，天底下任何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如今只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