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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第267章 二百六十七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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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冬十月,又至下元。

    胥姜精精神神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祭拜先人。

    此次祭龛设得比去年隆重,糕点、酒水一应俱全,摆了满满一桌。

    而最显眼的,是那龛位上立的一块牌位,上敬‘顕考胥公讳渊府君生西莲位’,下落‘女胥姜敬立’之款。

    这是她寒衣节所刻,往后逢年过节祭拜,便再不是无名无姓,无牌无位。

    父女二人,总算有所来,有所往,有所去,有所归了。

    胥姜盯着那牌位许久,眼睛盯得发涩,随后伏跪虔诚叩拜。

    “您若得知我将您绑在这世上,定是要烦我的,可谁叫您是我师父,又是我父亲呢?我只好赖着您,拖着您了。劳您往后在天上多操心,保佑我和母亲,长乐安康,无灾无劫。”

    她起身点香,“这一脉香火,请您受用。往后不止我,还有我的后人,读您书的学生,都会记得您,逢年过节得烦着您。您若嫌吵,就来骂骂我,要不然去找母亲告告状,让她管管我。”

    随后又笑道:“不过她疼我,想是不会听您的。”

    胥姜将香插进香炉,合手拜了拜,随后唤了一声,“父亲。”

    她沉默半晌,才低哑道:“您走得慢些,不要忘了阿姜。”

    青烟氤氲,罩在胥姜头顶,久久舍不得消散。

    胥姜诵读了一篇祈福神咒,焚进炉子,又在祭龛前站了许久,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续了一柱香火,才擦干净脸去厨房生火,蒸豆子做豆泥骨朵。

    其它节礼前两日早已备齐,因豆泥骨朵现做才好吃,所以才留到今早。

    造型的模子除胥姜去年雕的那套外,梁墨另雕了套新的。四四方方的书籍形状,上头刻着书名,都是肆里所出之书,惹得胥姜直夸他心思巧妙。

    豆子刚蒸好,肆外便传来踢踢踏踏的动静,胥姜一听便知是梁墨来了。胥姜本说让他歇息一日,可他偏歇不住,也乐得他去。

    谁不喜欢勤快的帮工呢?

    因楼家要祭祖,茵茵回了楼宅帮忙,楼云春也不得闲,除自家祭祖外,朝廷还有大祭和庙会,他得安排人配合两县府衙巡视。

    二人白日里各忙各的,约了晚上在水云潭碰面。

    梁墨进门,顺手给犟驴套了车,等分好节礼后,往各家各户去送。代管书肆那几个月,对此,他已驾轻就熟。

    豆子蒸熟,趁热加蜜糖捣成泥,待晾凉后,搓成豆泥丸子,裹进熟江米粉制成的饼皮中,入模成型即可。

    有梁墨帮忙,一人包馅儿,一人脱模,不一会儿,小花、小兔还有书,便摆满了一张长案。

    最后,照例在糕点上,用红曲点了书肆的章。

    “不错!”胥姜拍手叉腰挨个巡视自己的杰作,随后与梁墨一起,将豆泥骨朵打包。

    又将茶、果脯等小食,按名单户数,一起分装成等分,照路线远近分放,方便配送。

    等他们分好,天也亮了。

    书肆门被敲响,送节礼的来了,胥姜净手去开门,低头才看见人。

    “陆稹?”

    “胥姐姐,祝你下元吉祥,四时安康。”陆稹将手中节礼递给她,然后朝她作礼。

    “哎,你也安康。”胥姜接过节礼后,往他身后瞧了瞧,问道:“怎么你一个人?”

    陆稹道:“爷爷赶的牛车,进来麻烦,便在街口等我。”

    胥姜拍了拍他的脑袋,“天才擦亮,一个人进来不怕?”

    陆稹摇头,“有爷爷等着我,不怕。”

    胥姜赞叹,“真是长大了。”

    陆稹入曹家后被养得好,这几个月身量跟禾苗似的抽长,褪去当初小瘦猴似的模样,已追上同龄人,长成了个斯文俊俏的小小少年。

    “如果没有姐姐,陆稹长不大。”说完,陆稹看了看一旁的大树,朝胥姜行了一个大礼。

    胥姜忙将他抓起来,“都叫姐姐了,就不必见外了。”

    好孩子,不仅长大长高了,还越来越懂事明礼了。胥姜又拍了拍陆稹的肩膀,祝福道:“愿你往后都健康如意,福乐绵绵。”

    陆稹重重点头,露出可爱笑脸,“姐姐也一样。”

    街上传来牛铃声,爷孙俩该去下一家了。

    胥姜拿出两份节礼,让陆稹带回去,一份给曹叔,一份捎给许三。

    许三的礼稍厚一些,前几日王婵生了,是个胖小子。

    因还没满月,胥姜不好去探望,便买了些小衣、孩子的耍货,另特地找巫栀配了些适合产妇滋补、又不显贵重的补品,趁节气凑一份礼送去,略表心意。

    陆稹走后,汪掌柜紧跟着来了。他送的节礼很实在,除豆泥骨朵,便是五谷,用红纸各封一斤,取五谷丰登之意。

    交换完节礼,他见梁墨牵着驴车出来,忙让他等着,然后回家套车,二人结伴外出,一起去送节礼。

    外头的节礼交给梁墨,街坊邻居留给胥姜,送完东家,送西家,节礼倒来还去,去时多少,回来时就多少,甚至还更多。

    还有各家书局、受过照顾的士子、学生,旧朋新友陆续上门,直到晌午,才渐渐歇了。

    梁墨与汪掌柜也送完节礼回来,车斗里仍是满满当当地节礼,都是收的。

    汪掌柜送完节礼,又带着一家大小回乡里老泰山家祭祖,祭祖完还要赶早回来祭水神,看庙会,给他可是忙得不行。

    胥姜清闲下来,同梁墨一起拆收节礼,收得最多的就是豆泥骨朵,各式各样,摆开来都能开个小食档了。

    她不禁发愁,“这么多可怎么吃?”

    梁墨提议,“不如送人。”

    胥姜问:“送谁?今日家家户户都做了,也都收了。”

    梁墨一想,“这倒也是。”每年下元节收的豆泥骨朵,都吃得人发腻。

    胥姜忽然想起每逢大节,一些官家富户便要设棚布施济民,这长安城中也有不少吃不起豆泥骨朵的异乡人。

    不如将这些豆泥骨朵,还有吃不完的一些糕点,都捐给设棚之人,如此既不浪费,又能积德。

    她将此事一提,梁墨也连连道好,并说:“今日去袁大人家送节礼,听说他家今日在金光门外设粥棚,不如送去他那儿吧,正好也近。”

    胥姜忙点头,“也好。”

    于是两人又将豆泥骨朵连带其余点心吃食包上,让梁墨送去了金光门。

    胥姜清整完剩下的节礼,听见巷子里热闹起来,往外头一看,原来是各家的摊子都支起来了。

    想着书肆许久不摆摊了,正好眼下也清闲,正好将那些个闲书、清玩小物也摆出来销一销。

    说做就做。

    她搬出案板,支起摊子,将那些四时闲书、神鬼故事、风月情话都搬了出来,又放了些残版、印章、木刻、字画等物都列上。

    再搬来几张矮凳,请来一架炉子,奉几样糕点,便开摆了。

    “哟,胥掌柜摆得热闹啊。”一位摆自家织物绣品的妇人笑着招呼。

    胥姜一边扇炉子,一边应道:“许久不摆,这些闲书再不卖些,都快发霉了。”

    妇人道:“就会说来气咱们,你家书肆买卖这般兴隆,还能让书堆到发霉?”

    另一位摆卖杂货的汉子也道:“可不是?想前些日子,门槛都快给踏破了。”

    “哪里哪里,那也是刊新书,卖个新鲜,旧书十天八天的也难卖一本,肆里还多得是,不信你们进去瞧瞧?”

    “哎,我家里存货也多,都是慢慢销。”

    几人闲扯了几句,胥姜的炉子起了,想着今日收了钟麓一罐乳酪,便念起醴泉坊的胡茶来。

    胡茶中有一种乳茶,便是要用这乳酪或是酥油。

    不过胥姜听伊拉勒说起过,其实要用鲜乳最好,只是京中鲜乳只供皇宫与佛寺,难得一见,酪与酥便成了在京胡人有关家乡之念想。

    又因近年胡食风靡,渐渐在汉人中也流传开来,成为桌上佳肴,为此还生出不少花样。

    炉子的烟火气,扯回胥姜馋狗儿似的思绪。

    她往厨房中搜罗出盐、椒、石蜜,又翻出在充州时万清淼塞的一包赤顶红和那罐乳酪,再搬出陶罐、茶盏、茶滤、茶碾、茶筛等器具,热热闹闹地开煮了。

    乳茶也分二味,一味咸,一味甜,胥姜不做选择,准备都试试。

    乳茶不是第一次喝,却是第一次煮,胥姜准备先试试咸的。

    先将茶叶碾碎,随后过筛,待罐中水出二鼓,冒起细密的水泡,便铲入茶粉,速速搅拌。

    待茶融于水,而水微沸时入乳酪,搅至水乳交融,再添少许盐、椒粉,随后滤出入盏。

    巷子里的摊主们受不住了。

    “好香!胥掌柜,你这煮的甚?怎这般勾人?”

    “闻着像胡茶。”

    “你摆摊这是卖书,还是卖饮子?多少钱?快给我先来一碗。”

    胥姜也被香得直吞口水,“煮的乳茶。”

    街坊们有喝过乳茶的,却没喝过用赤顶红煮的胡乳茶,此茶色红而香盛,经这乳酪一催发,茶香、乳香搅混,勾得人肚里直翻腾,那滋味岂是比寻常摊贩用的杂茶可比?

    茶水微滚,胥姜便离火了,不敢久煮,乳茶沸腾之势难止,若煮得滚开,能跑去一半,如此岂不浪费这乳酪和赤顶红。

    胥姜架上茶滤,滤去茶渣、乳渣,给自己了一碗,她吹了几吹,也顾不得烫,便猴急入口了。

    她一边吹气,一边啄饮,待热气消了些,便大口喝了起来。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随后见她放下碗,舔了舔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哎哟,好不好喝倒是说说啊,急死人了。”

    “到底什么味儿啊?”

    胥姜喝完后,满足叹气道:“美,大美!”随后又对街坊们道:“大伙儿也拿碗尝尝,这还剩着大半罐呢。”

    于是乎众人纷纷回家拿碗。

    很快,一罐乳茶就分完了,众人捧着茶回自己摊前,沐着冬阳,品一味香暖,纷纷发出满足的叹息。

    “好喝。”

    “又香又滑。”

    “胥掌柜若不开书肆,卖茶饮也当能卖出个名堂。”

    胥姜不敢领功,“法子简单,都是茶好,若按我这个糟蹋法,开十间茶饮铺子,也能倒九间。”

    谈笑一阵,胥姜洗罐子又准备煮另一味甜,她先试试,若是好喝,某只大猫可有口福了。

    某只大猫打了个喷嚏,与两县衙门交接好后,骑马往内河而去。

    甜乳茶煮法与咸如茶大致相同,只是将盐换成石蜜,味道照旧好,可胥姜却总觉寡淡。

    她忽然想起楼云春曾说起,在西北高山镇曾喝过一种羌族烤茶,便有些心痒。

    若是将茶烤一烤,再煮想来应更为香浓更具风味。

    胥姜脑子还没想明白,手已开始动了,先清洗陶罐,再将残水烘干,随后加入赤顶红,垫火慢烤,不多时浓郁地茶香便飘出来了。

    待烤出一丝焦香后,胥姜再加入石蜜,待其融化后,再同茶叶翻炒。

    “这又是在做什么?怎比刚才还香?”

    “还甜丝丝的。”

    随着‘滋’地一阵水火交鸣,袅袅白烟飘散。香味顺着风探到了巷子外,将行人勾了进来,众人趁机开始揽客。

    几个在巷子外徘徊的少女,闻到香气终于忍不住了,纷纷提裙朝巷里走来。

    水再次沸腾,胥姜加入乳酪搅拌,待其完全融化后,将残渣滤出,然后倒来尝了尝。

    “嗯……这个味儿就对了。”

    胡茶与羌茶融合,去其苦淡,留其甜香,煅出绵滑浓厚又不失温润的口感,可谓男女不拒,老少皆宜。

    还宜楼大猫。

    “胥姐姐。”

    “胥姐姐,我们又来买书啦。”

    “你在煮什么呀,怎么这么香?”

    胥姜抬头,却见是木兰荷和宋仪等几个小丫头,“呀,你们何时来的?”

    木兰荷因木家之事,再见胥姜便有些局促。

    胥姜上前先抓过她,将她拉到矮凳上坐,随后又招呼其他人过来,说道:“正好烤了新茶,过来尝尝。”

    小姑娘们早就蠢蠢欲动了,便不客气地围坐上来,胥姜见她们的小厮丫鬟们都在巷口望,也安心下来。

    有人跟着就好,上次木兰景走失之事,令她心有余悸。

    胥姜去拿茶盏,将茶分给她们,递给木兰荷时拍了拍她的手,她圆圆的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小姑娘们斯斯文文地喝了起来,随后纷纷露出惊喜的表情,“好喝!”

    “这是胡茶吗?”木兰荷惊奇道:“怎么喝起来同寻常咱们喝的不一样?”

    “是胡茶,也是羌茶。”胥姜把茶的制法来历同她细细说来,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宋仪喝罢,拭唇笑道:“可惜烟烟妹妹今日出不来,错过这好茶了。”

    胥姜道:“方才我便想问,烟烟怎么没来?”

    宋仪看了木兰荷一眼,“本是烟烟约咱们来的,可咱们来了,她倒是病了。”

    胥姜一听,忙问:“要不要紧?”

    “风寒,昨日烧得厉害,今日好些了,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木兰荷说道。

    胥姜问:“请的谁看诊?”

    木兰荷道:“听说是御医。”

    胥姜点头,心说过会儿逮着巫栀,让她帮忙去瞧瞧。

    随后对木兰荷说道:“你们不如将煮茶法子记住,过会儿再分些茶去,替我煮给她喝,也当她来过了。”

    否则等过后说起来,那娇气小妮子,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呢。

    姑娘们纷纷应好。

    木兰荷神色有些黯然,幽叹道:“可惜兰景不在,她最喜欢这些甜茶饮子,也不知姑苏有没有。”

    想到木兰景,胥姜也微微叹气,随后问道:“她在姑苏可好?可有来信?”

    “好是好,就说孤单,说很想咱们。”木兰荷眼眶泛红,“我也想她。”

    姐妹俩一起长大,因木兰景不会说话,对木兰荷很依赖。

    长姐如母,木兰荷既是姐姐,又像母亲,将其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乍一分离,远隔千里,往后只怕难得一见,又怎会不想、不念。

    胥姜心头无奈,却也劝道:“别伤心,说不定她往后还能回京呢。”

    木兰荷摇头,“父亲说,大伯往后恐怕回不了京城了,他回不来,兰景又怎回得来?”

    胥姜心说还真不一定,这得看赵秀,赵秀对木兰景的那些文章,一看便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以往她只觉得赵秀此人不配,可过后帮忙擒拿郭元振、以功劳来保住木淙也官身,让他们一家得以团圆,倒令她有些许改观。

    若他往后能高中留京,兰景说不定还能回京。

    胥姜摸了摸木兰荷的脸,安慰道:“来日方长,我有预感,兰景终有一日会回到你身边的。”

    木兰荷点头,随后对胥姜歉意道:“姐姐曾说让我别再来,可我却还是来了,对不起。”

    “傻姑娘,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不让你们来,是怕给你们惹麻烦。往后啊,你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真的?可以来吗?”

    “当然是真的。”胥姜指着已开始选书的小姑娘们,打趣儿道:“你们可是我的大买主,巴不得你们天天都来才好呢。”

    木兰荷揉了揉眼,重新露出开朗可爱的笑脸,然后凑上去,同小姐妹们一起选书。

    一群小黄鹂飞来,又在书肆唱起了悦耳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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