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郑心依然有些不解，南冬解释说：“你知道这类安全事故中，企业对老百姓的赔付金额是多少吗？你去法院上诉，成功了也只能拿50万左右。这五十万能干些什么呢？安置一个新家，给伤病员看看病，像雷小威这种情况，还要读书、用钱、买房子、结婚。五十万都不够填牙缝的。而且，企业是很有钱的，他们可以请好的律师，把赔偿金压倒最低。天良丧尽的，还能颠倒是非黑白，把弱势群体说成是咎由自取。像雷小威他们家这种孤儿寡母，是没办法和煤气公司硬拼的。”

    郑心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所以，会私了吧？”

    “就是这样。”南冬说，“对大企业来说，赔钱是小事。给老百姓赔个一两百万不是难事儿，这点儿钱可能一天不到就挣回来了，尤其是能源部门这种垄断企业，拿着资源空手套白狼！但是，一旦出了安全事故，接受调查，他们就惨了。在我们国家，经济建设也是‘人命关天’，出了事故，不但要停业整改，耽误赚钱，连相关的领导都会受处分。所以，只要是能撇清责任，让雷小威妈妈同意这是自杀，给多少钱他们都愿意。”

    郑心听了这话有些难过：“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雷小威妈妈这么做也很难受吧？”

    “肯定不好受，她一定也想替他爸讨个公道。可咱们凭心而论，这事情能直接怨到煤气公司的几个领导身上吗？修煤气管道的工人，定期检查的技工，负责安全监察的机关单位……谁知道哪个环节出的问题？这么多人怎么可能都查处？就算是把领导免职了，那也是象征性的。雷小威他爸还是死的冤。”

    说完这番话，南冬也无奈地叹口气：“最后的结果，就是双方各取所需。拿钱了事，这样对谁都好。”

    郑心半天没有说话，他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黑暗！真TM的黑暗！”

    “黑暗到不至于。这时代绝对是中国历史上最幸福的时代。但是……”南冬顿了顿，说道：“有些事还是让人很郁闷。”

    “你早该和我说明白。”

    “说明白以后呢？你会不管？”

    ……

    “不会。”

    “那不就结啦！”南冬说，“其实我也想赌一把。我以前就和你一样，特别爱管闲事儿。后来受的打击多了，管不动了，也不想管了。我不是天生就这个别扭的性格，只不过后来变了。和你在一起，挺痛快，很久没这么痛快过。我有时也想这么不管不顾，继续痛快下去。”

    郑心想了片刻，开口问：“你是想赌，如果成功解决了这件事，你会不会变回以前的你？”

    南冬咂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大概，有点这个意思？”

    “那你可真压错宝了。”郑心笑着看南冬，“说什么变回自己，你根本是一直没变！从我认识你那天，你就是个爱管闲事儿的人。我真觉得，世界上没人比咱们俩更闲了。”

    南冬从床上一跃而起，笑道：“真该为了闲人干一杯！我可不想喝酒了，明天去快乐星汉堡店喝豆浆。”

    郑心马上心领神会：“顺便还能找找雷小威爸爸是从哪家买的松香。”

    两人商量完毕，等待护士检查病房后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郑心和坐诊的医生打好招呼，跟着南冬坐公交车返回住处。一路上，他和南冬看着车窗外行行色色的人，不知他们看似麻木的脸上都藏着怎样的悲欢喜乐。他们在很久之前可能也和现在的雷小威一样，有着独特的才华和梦想，他们更有可能在经历了雷小威所经历过的事情后磨灭了对梦想的热情。即便如此，谁也不能狂妄地说他们是不幸的。他们每天都在为平凡的生活努力奋斗着，安乐地享受着生活带给他们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回报。虽然只是在城市的一角里匆匆擦身而过，但郑心感觉他们是比所谓的“梦想”和“荣耀”更加真实的存在。

    这样的雷小威也许也会很不错？郑心竟然有些动摇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真的是为了雷小威吗？或是为了傻傻地追求所谓的“公平”和“正义”呢？更可耻的是，他可是只是无意识地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掌控欲。他这样究竟算是无私还是自私呢？

    南冬神色淡然地看向车窗外，无线耳机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绝起来。郑心不知道南冬是不是也思索过这样的问题，他一定也有过怀疑，有过矛盾和纠结，所以，他才说自己像是过去的他。

    可是，他远远比南冬幸运。因为南冬以前是孤身一人，坚定也好，怀疑也好，他都无人可讲，无人可说。而现在自己的身边有南冬这个朋友在，他不管选择都什么好像有了十足的底气，可以把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发挥得淋漓尽致。南冬说这段时间“很痛快”，他又何尝不是呢？他好像是对这种感觉上了瘾，越来越依赖南冬了……

    就在他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时，记忆中老白那冰冷的声音划过脑海——“郑心，你是个痴人。”是啊，他是“痴人”，满世界都爱钱，他不爱；满世界都攀权，他不攀；满世界都知道羞耻，但他不知……所以，满世界都能容人，但不容他。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以前的痛苦随着记忆的沉渣尽数上涌，强烈的情感冲击让他感到眩晕。就在这时，公交车倏地停下了，车厢像簸箕一样抖了一下，面色发白的郑心顺势倒在了南冬的身上。

    南冬摘下一只耳机，单手托住郑心，皱着眉问：“你脸色不好，晕车了？”

    郑心马上从他怀里挣出来，尴尬地一笑：“没吃早饭，腿软了。”

    那个怀抱很暖，很踏实，但他不敢停留。

    “还有两站就到了。再坚持一下吧。”

    南冬并没有说太多关心的话，却用手攥住了郑心背包的带子。多了一个支点的郑心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谢谢你，南冬。”他在心里默默念着，“有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我是多么幸运啊！我这次，绝对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我只想和你做一辈子的知己。真希望等我们老的那天，如果我们都还没有变，我们还可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再说说今天这些有趣故事……”

    郑心完全被自己的情绪感动了，直至下车，他都没有再看南冬一眼。而南冬呢，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虽然他的神色依然是懒散而冰冷，但是，从那一刻起，他看向郑心的眼神中，莫名地多了一点儿难以言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