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第二次问话到此结束，克鲁格先生，您可以回去了，您所在部门的领导已经被特斯拉博士在临时会议上点名批评，并且您缺失的那一天假期，您可以选择将其并入年假，或者一份金钱补偿，但不管怎么样，想来近一段时间，你的工作会轻松不少。”

    苏一板一眼地说着，而克鲁格……哦不，应该说是米凯尔，他无奈地笑着，甩了甩头回答道：

    “是啊是啊，够轻松的，我敢打包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那老东西肯定要把我当牛马使唤了。”

    “没办法，这也是职场的乐趣之一嘛。”

    “苦中作乐是吧。对了，为什么不直接把那老东西撸下去？我看他成天除了恶心人啥也不会。”

    “那可不行，那种级别的人事变动可不是小问题，最起码要有能替换的人选……还有，你和我说这些，算不算有些交浅言深了？”

    “我反正无所谓。不过，我倒是觉得苏先生可以来医疗部当部长嘛，你这气质，一看就是个好医生。”

    “谢谢，但是学医救不了……世界。”

    苏本来只是随口搪塞一句，可话一出口，无论是他还是米凯尔都沉默了。

    好熟悉的回答啊……

    真熟悉的回答啊……

    “不回去做医生了？”

    “医生在哪里都能做，这个世界上也从来不缺医生。但是，学医救不了世界。”

    曾几何时，米凯尔是这么问的，苏是这么回答的。

    如今记忆再次被触动，中间却隔了五万年的沧海桑田。

    当然，同在一间审讯室的格妮薇儿并不清楚这中间的故事，相反，她在这一刻紧张到了极点。

    她只看到神明大人与这位看上去就十分敏感的苏先生打哑谜一样连说了好几句话，而后两人忽然就面对面沉默了，彼此之间的脸色还都难看得很。

    是神明大人的伪装被看破了？

    格妮薇儿便是因此而紧张，但她也很快清醒过来——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应该紧张和担心的反倒是苏先生吧。

    神明大人虽然无法在这颗星球上使用全力，但仅仅是其力量的冰山一隅也足以将整个基地夷平……

    不过现在看起来也没有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背靠墙壁，如同螃蟹一般横着移动到了门口，准备先一步离开。

    毕竟接下来还要尝试着支配布洛妮娅的权能，布洛妮娅的智商相比于琪亚娜高太多了，想要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完成目的的话，必须要花时间花精力好好准备才行……不，或许也不能准备的太多，那样会显得太刻意，干脆就像平常一样好了……

    这么想着，格妮薇儿很快来到了审讯室的门口，甚至已经将那门推开了一条小缝。

    但下一刻，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她手一抖，差点儿被回落的门夹住。

    “格妮薇儿！”

    回过头，神明大人与苏先生居然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格妮薇儿并不明白，不过神明大人很快就隐晦地摇了摇头，抬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旁的苏，说道：

    “格妮薇儿，苏先生还有事要嘱咐你。不过跟我没关系，我就先离开了。”

    言罢，他却已走到门前，用手掌贴住门向前一推，而后快速从门缝里闪了出去。

    转身关门的过程中，他又透过门缝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格妮薇儿，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连着两个律者在戒备森严的盐湖城基地失踪，接下来身为现任理之律者的布洛妮娅小姐肯定会是重点保护对象，你身为她的朋友，苏先生一定会请你帮忙注意一下吧。呵呵。”

    而后，不给格妮薇儿和苏任何说话的机会，他直接便把门关上了。

    格妮薇儿无奈又小心地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面无表情的苏，有些紧张地问道：

    “苏……苏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吗？只要是我知道的，肯定知无不言，能做到的，肯定尝试去做。”

    听着格妮薇儿的保证，苏却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而后端着自己的下巴，一步步走回到座椅边。

    他拿起桌上的枸杞茶抿了一小口，而后弯曲手指，用指关节扣了扣金属的桌面，于沉闷地回想中，他双眼紧闭，脸却向着格妮薇儿说道：

    “格妮薇儿，你坐啊。”

    “啊……哈，那个……要不我还是不坐了吧？”

    看着依旧站得笔直的苏，格妮薇儿心中不免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现在逃离真的还来得及吗？要不还是坦白算了吧，那种事情……那种事情……不，不行，要是真的说出来的话，她一定会被杀死的吧？要是当时没有一时鬼迷心窍该多好……琪亚娜明明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就在冲动下把别人对她的伤害转嫁于与她亲近的人身上了呢？

    心乱如麻中，格妮薇儿彻底沦落到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无论此前有多大的仇怨，也无论知晓自己将要做的是怎样的事情，但说一千道一万，身为人类的“格妮薇儿”也不过是个和琪亚娜、和布洛妮娅、和希儿、和温蒂差不多年纪的女孩。

    在该害怕的时候害怕，在该后悔的时候后悔，这不光是一个甚至还未成年的女孩所应该有的情绪，更是深埋于每一个【人类】基因深处的行为逻辑。

    但好像也只能后悔了，现在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得到原谅了吧……

    苏仍然紧闭着双眼，但格妮薇儿却似乎能隔着一层眼皮看到苏那正紧盯着她的血红色眸子。

    在那视线下，她的一切似乎都被看穿了，再无所遁形。

    不……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神明大人临走前的话，显然是预料到了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是因为最终将有惊无险吗？

    仔细想想，之前的一切多少算做的天衣无缝，人类就算要反应过来想必也需要不少的时间吧？或许真的如神明大人所说的一样，只是提醒她关照一下布洛妮娅？

    先前一紧张，不小心便将视线移开了，等稍稍冷静下来，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却正好对上了苏微微眯起的双眼。

    他睁眼了！

    那细长的眼缝中流转着血红色的光华，又有渺小的金色光芒掺杂于其中，但却并不让人觉得神圣之类的……

    “嗯……”

    苏似乎轻咦了一声，不知道是对格妮薇儿“不坐”的回答，还是仅仅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声响。

    总之，他的视线暂且移了开来，而后双手捧着保温杯，就这么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又沉默了那么两三秒，他再次看向格妮薇儿，摊手指向面前那两张座椅中的一只，重复道：

    “坐啊格妮薇儿。站着说话总没有坐着说话轻松。”

    这是第二次坐下的邀请了。

    记得苏先生也是神州人，那句“事不过三”应该对他有效，所以是否会有第三次，格妮薇儿也说不准，但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或许还是不要拒绝的好。

    于是她乖乖坐下，双膝并拢，两手轻轻盖在了膝盖上。

    “嘟——嘟——”

    苏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而后语气有些随意地交代道：

    “刚才克鲁格先生也和你说了，考虑到琪亚娜、温蒂两位律者先后失踪，接下来大家的防护重点必然是布洛妮娅……”

    听着这话，格妮薇儿不由在心中舒了口气。

    果然，果然只是交代一些……

    “所以，假如你今晚还想要趁势支配布洛妮娅的权能，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嗯，我明白，我——啊？”

    意识到不对的格妮薇儿想要起身逃跑，但苏只是轻飘飘地给出了“不要动”三个字，她便真的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

    额角的冷汗迅速滑落，从太阳穴到脸颊一路传来痒痒的知觉，但手根本动不了，当然就算能动，她也绝不会在意这些了。

    “嘶溜——”

    苏又轻啜了一口保温杯内的茶，那原本温润的啜茶声此时在格妮薇儿耳中却变成了恐怖的摩刀声。

    只是苏的下一句话，却又让她的心情犹如过山车一般，越过低谷，便又冲向了高天。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个人都并不喜欢强迫另一个人去做某件事。所以，格妮薇儿小姐，接下来我会让你恢复行动的能力，可是在此之前，我想你还需要先明白一个道理——

    “如今知晓你与克鲁格先生身份的人，还只有我一个。但如果你不相信我，直接跑出这个房间的话，那么知晓这一点的，就是所有人了。你，听明白了吗？我现在放开一部分拘束，你如果明白了就眨一眨眼。”

    格妮薇儿老实地眨了眨眼，于是紧接着她便感觉到全身一松，明明前一刻还什么都没感觉到，此刻却又觉得有一整座大山从她身上移开了。

    于是她再也不敢反抗，而是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不动弹，可言语间，倒是似乎还想再挣扎一下：

    “苏先生，不带你这样吓唬人的！布洛妮娅姐姐、琪亚娜、希儿她们都对我很好，温蒂前辈虽然见过的次数不算多，但她也给过我很多建议和帮助，我可没有绑架她们的理由！”

    苏的眉头倒皱着向上耸了耸，似乎是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只是他的话语也带上了几分不知真假的疑惑，他反问道：

    “是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在知晓了这一切后，我也一度无法理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择接受支配之律者的力量吗，格妮薇儿。”

    “我——我不知道什么支配律者……”

    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上去分外失望。

    “格妮薇儿小姐，我都知道克鲁格先生是谁了，在我面前嘴硬还有必要么？需要提醒一下吗小姐，我是一位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布洛妮娅她们应该和你说过这一概念，所以你也应该清楚，你此刻脑海中的所思所想在我面前根本无从遁形，所以……你确定还要继续进行无意义的抵抗吗，格妮薇儿小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唉……”

    苏轻轻叹了口气。

    “那我们暂且不说这个，来说说你是如何和温蒂一起演了这么一场戏，成功将琪亚娜转移，顺便还让温蒂得以脱身的，怎么样？”

    “！”

    这下格妮薇儿终于无法再隐藏了。

    认出神明大人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毕竟按照神明大人的自述，苏曾经是他的战友，认不出的话才奇怪。

    但居然能连温蒂前辈的事都知道……这个家伙，不会真的对先前她们所做的事无所不知吧？

    格妮薇儿不得不沉默了，她害怕自己说的越多，暴露的东西就越多。当然，这或许根本是不值得烦恼的东西，眼前的男人知晓的东西，说不定比她还多呢。

    “一定要我把过程都说出来你才会死心吗？无非就是温蒂用风只权能构造出隐身于自己仍在病床上的假象，而后用声音骗着琪亚娜打开了房门，在进入后将她带到了某个地方，而她自己又重新回归基地，再在第二天早上突然消失，洗脱自己的嫌疑，难道不是这样吗？”

    格妮薇儿的嘴唇颤了颤，什么也没有说。

    “何必呢，其实你也可以直接离开的不是么？但为什么还要留下，是因为想要趁机连理之律者的权能也夺走吗？”

    “你……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格妮薇儿别过脑袋，她依旧嘴硬着，但已经不再否认自己是律者这一事实了。

    “我们所做的是伟大的事情。我们要用人类心中的黑暗为力量，去创造一个没有伤痛只有美好的新世界……”

    “停停停，你还要给我洗脑不成？”

    苏微笑着打断了格妮薇儿那响亮的口号，而后，他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格妮薇儿，你所说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

    “诚然，向往美好并不是什么需要批判的事，但格妮薇儿，你真的清楚什么是美好么？我们就不考虑你们能否创造那样一个新世界，假设可以，那种世界本身真的合乎逻辑么？你真的能忍受那样的世界吗？

    “你很想要大家夸夸你，对吧？但在只有美好的世界里，一切不好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你从诞生开始就什么也不会做错，而身边的每个人也是如此，所以大家会对这种现象习以为常，无论你做的再好，也无法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与表扬，因为在所有人的认知里，美好才是理所当然的。”

    “……”

    “这就像那个笑话一样。英雄渴望着拯救世界，但假如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任何的反派，那么英雄又要从谁手中拯救世界呢？所以，渴望成为英雄的人，或许也在渴望着罪恶的出现，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它不是单纯的美好与邪恶所能描述的生物，在人类的行为逻辑中，美好会滋生邪恶，邪恶也会造就美好。当然，我不是哲学家，我也相信自己不可能以三言两语改变你的认知，毕竟我也并没有经受过你的痛苦。”

    “……”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确定的。你应该一直以为温蒂还是温蒂吧？”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拥有精神感知的力量，而出于某种原因，在你们行动之前，我偷偷观察了一下温蒂，她已经不是人类……不，这么说并不准确，她已经不是原本的温蒂了，她的意识已经被律者的人格所覆盖。你们应该还有其它同伴吧？想来它们中的大多数也是一样。所以，这一点你也能忍受吗？被律者的人格所取代，等同于死亡。不论成功还是失败，你都不可能见证了，未来的可能性也全部断绝了，无论是后悔还是愧疚都无法弥补了，曾经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不可能得到了，这你也能接受吗？”

    “你……你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信你，你无非是想策反我罢了。”

    “你很聪明嘛。”

    苏由衷地夸赞了一句，而后他挥了挥手，审讯室的大门便自行敞开了。

    “我早就说过，我并不指望用三言两语说服你，所以，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啊……”

    “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所知的真相，你大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去验证我所说的究竟是不是谎言。亲身的体会才是最真实的，不是么？我也很期待，你最终到底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为了你们口中的那个理想甘愿献出生命，还是……”

    …………

    “为什么……格妮薇儿……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金发人偶的眼罩已经落下，它的脑袋一卡一卡地旋转一百八十度，将猩红色的眼球对准了黑发的人偶。

    “为什么呢？说起来也有些丢脸，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无关乎多么高尚的理想，我仅仅只是想活下去。要我为了一个美好的新世界献出生命这种事，过去的我确实自以为能够做到，但到了最后，我果然还是忍不住想要活下去，哪怕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上。只要作为人类而活着，那就足够了。”

    咔——

    黑发人偶的皮肤裂开，脸颊处突然剥落下一块碎片，其下露出的，是作为人类的格妮薇儿的半张脸。

    但下一刻，金发人偶一板一眼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隐藏得很好吗？很抱歉啊，我本以为你会聪明一些的。”

    下一刻，连接着金发人偶四肢的丝线忽然消失，整具身躯也瘫软了下来，唯有嘴角依旧翘起。

    “上当咯！”

    律者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