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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息怒
五百八十四、夷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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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
寅时刚过,厚重宫门缓缓开启。
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官整理了衣袍后,昂首入内,像极了奔赴战场的将军。
谢扩在人群中一番睃巡,终于在官员队列中部靠后的位置,找到了本应站在队列前方的陈景安。
“陈大人!我等食国俸禄,自当为陛下裨补阙漏,陈大人曾任安丰执宰,又是陛下潜邸旧臣,当率先劝谏,为百官表率!”
谢扩有点不礼貌的拉住了陈景安的袍袖,后者却伸手指向了自己的嘴巴,一脸痛苦,“啊啊~呜呜~”
跟在陈景安身旁的一名官员马上替他解释道:“陈大人舌生恶疮,口不能言”
“.”
哎哟,你这口疾来的还真是时候,谢扩虽不满,但碍于陈景安声望,拱了拱手走回了罗汝楫、周炜等人身边。
看来,这陈景安是打定主意修闭口禅了。
也好淮北来临安的官员中,以陈景安地位最高,他虽不敢冒天下大不韪站在官绅对立面,但待会上朝时能保持中立,已算江南官绅先胜了一小场。
寅时二刻,朝会开始。
头半个时辰,旧臣像是在积蓄力量一般,引而不发。
直到早朝过半,刑科给事中率先发难,出列道:“启奏陛下,臣昨夜听闻,昌华县在任知县鲁啸斋、士绅曹凌一族被羁押陛下可知晓此事?”
这给事中倒也不敢放肆,明知此事乃亲军所为,却为了天子颜面故意这般问。
不过,陈初若说自己不知晓,长子等人便要背锅了
陈初却平淡回道:“朕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听着是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也藏了些许危险信息.怎了?就算是我让亲军做的,你又待怎样?
眼见那给事中低着头不知怎回答这反问,刑部尚书谢扩越众而出,“陛下!我大楚律虽暂时未完成修编颁布,但无论齐律、周律,官员治罪必经刑部会同大理寺审理.然而昌华县一事,我刑部事先却未收到任何消息.”
陈初微微前倾的身体缓缓靠回宽大椅背之上,接着,由安丰朝迁来临安的阮显芳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谢大人,昌华一事有些特殊.”
“有何特殊!竟连朝廷法度都可弃若敝履了么!”
大理寺卿周炜当即打断了阮显芳对皇上,他们还知晓收敛些,但对阮显芳这位历经金、齐、周、楚四朝为官的四姓家奴,他们可不会客气。
一时间,朝堂众官对阮显芳的质问、斥责不绝于耳。
皇上越过刑部、大理寺惩治官员的行为,损害的是所有官绅的利益,此刻阮显芳还敢跳出来替皇上说话,便是天下官绅的敌人!
这边,陈景安因‘口疾’不能言,昨晚在家好好反省了一夜的徐榜,有心在老五面前表现自己幡然醒悟的态度,可他刚替阮显芳说了一句,众官顿时调转枪口,瞄准这位昨晚临阵脱逃的叛徒。
十余年来,徐榜仗着‘结义二哥’的身份,仕途顺风顺水,到哪儿旁人都高看他一眼,何时受过这千夫所指的窝囊气.
他这个人虽说政治天赋不高,也没有大本事,却有一个众官都没有的优点.源于胥吏出身的混不吝脾性。
眼瞧周炜已将手指到了自己鼻子上,徐榜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不顾此刻正身处金銮大殿之上,一把薅过周炜的衣领,抬手就是一拳.
垂拱殿内顿时炸了锅。
“肃静!肃静!”
御阶上,曹小健不住大喊。
下方众官却置若罔闻,旧臣这边甚至还仗着人多,欲要围攻徐榜和阮显芳。
幸而在殿外值守的刘毛蛋迅速带领金吾卫入内,将双方拉开。
徐榜一见来人是毛蛋,登时如同看见了亲人,直嚷嚷道:“毛蛋,松开我,老子不打他个满脸桃花开便不姓徐”
“奸佞,人人得而诛之,你我出宫再战!”
那周炜也毫不示弱。
“够了!”
乱糟糟如同菜市场一般的金銮殿内,猛地响起一道高喝。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皇上面沉似水。
殿内倏地一静,倒是阮显芳反应快,噗通一声跪地高喊道:“臣等御前失仪,是为大不敬,臣等罪该万死!”
徐榜难得机伶了一回,赶紧也跟着跪了下来。
有他两人这般做派,谢扩、周炜等人不得不跟着跪了下来,“臣等万死.”
“诸位大人,和街头泼皮何异?真是我大楚的肱骨重臣啊!”
陈初言语间的讽刺意味十分明显,说罢,起身拂袖而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屏风之后,曹小健才高喝了一声,“散朝.”
下方众官面面相觑今日他们可是做足了准备,要让陛下在昌华一事上做出让步的。
怎.事没办成,还落了一顿训斥?
那谢扩下意识看向了大殿另一侧的徐榜、阮显芳二人,一度怀疑.方才对方是不是故意在殿内引起混乱,好借机转移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这么一想,谢扩只觉自己着了两人的道,再不顾旁的,赶忙起身从殿后追了出去。
垂拱殿后方是延和殿,中间以锦胭廊相隔,此地仍属前廷。
陈初出了垂拱殿,脸上的怒容随即消失。
走出十余步转入锦胭廊,却见数名宫女正站在红墙之下,宫女身前,却是一名宫装美妇坐在一台石鼓之上,怀里抱了只狸花猫。
此刻天光刚刚放亮,陈初意外之后,不由笑了起来,“婳儿在这儿做甚?”
蔡婳闻声,揉着狸花猫脑门的手指一顿,抬头便眯眼笑了起来,“自然是在等陛下散朝呀。”
“呵呵,走吧。”
陈初伸手牵了蔡婳。
这一幕,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在蔡州时,每逢黄昏傍晚,女子在场坊外等待夫君下班、一同回家的画面比比皆是。
说陌生,则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家人接他下班。
蔡婳将怀中猫儿交给身旁宫女,笑嘻嘻挽了陈初胳膊,开口便道:“今日怎样?那些老家伙因为昌华的事又聒噪了吧?”
陈初未语先笑,可不待他开口,忽听后方一阵叫唤,“陛下,陛下稍等”
回头一看,竟是年过六旬的刑部尚书谢扩.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散朝都不让人清静。
看着满头大汗、越来越近的谢大人,陈初许是想起了蔡婳方才那句‘老家伙’,不由又笑了起来。
谢扩追上来,自然是为了昌华一事。
可待他近前,却发现陈初身边还有一位美貌妇人,仅凭后者衣着便猜出此女便是贵妃蔡氏。
蔡氏虽有恶名,但谢扩没和她打过交道。
再者,以谢扩为代表的这批旧臣中,不少人自认为昌华一事奔走,为的是国家公义、为的是朝廷法度,心中天然占据了道德高地。
此刻见贵妃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不由躬身皱眉道:“陛下,若老臣没记错,此地尚属前廷吧?”
“没错,怎了?”
“既属前廷,贵妃娘娘便不该出现于此.如今皇后娘娘远在淮北,贵妃娘娘一言一行便是江南妇人表率。贵妃娘娘当专心打理后宫,前廷乃陛下和臣工商议国家大事之要地,贵妃娘娘出现在此,不免有干政之嫌.”
“.”
正逗弄狸花猫的蔡婳愕然转头,搞不懂这老头好端端寻自己麻烦作甚。
但蔡婳那性子旁人不招惹她,还保不准她会不会欺负别人,这老头竟主动送上门了。
只见蔡婳柳眉一挑,“这位老大人怕是因年迈不能人事了吧,不然这大早上的,怎会因见了人家夫妻恩爱便来大放厥词!”
“.”
不能人事???
虽说谢大人确实早在几年前便因年迈不举而刀枪入库,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当面被一个妇人这般羞辱,登时老脸气的通红。
连喘气都变的急促起来,“陛下,陛下”
他又不能和当朝贵妃理论,只好连唤陛下那模样简直像是幼稚园里受了欺负的小孩子,找到老师为自己做主。
陈初还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当场气死,便转头对蔡婳道:“不得对谢老大人无礼。”
嗯,人家蔡婳刚骂过谢扩年迈不能人事,陈初这边也跟着称呼了‘谢老大人’,‘老’的正是时候。
“臣妾知错了”
面对陈初的批评,蔡婳学着玉侬的夹子音哼哼唧唧认错道。
“谢老大人,你还有事么?”
“我我,老臣无事了!”
谢扩一跺脚,转身走了回去。
前廷,本以为今早朝会是一场言语激烈的拉锯战,却没想到竟以虎头蛇尾的方式草草收场。
故意落在百官后方的陈景安出了宫门,却见陈伯康、罗汝楫等人等在宫外。
心知自己躲不过去了,只得上前拱了拱手。
陈、罗两人如今是进退两难,既不想和皇上闹的太僵,又不想和众多旧臣离心离德,两人在此便是想和陈景安商议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法子来化解昌华难题。
陈伯康请两人上了自己的马车,随后和罗汝楫对视一眼,最终由后者率先开口道:“柳川先生,如今新朝甫立,百业待兴,昌华一事需早早解决,以免影响朝廷运转啊”
陈景安点点头,表示认同‘早早解决’。
见状,陈伯康沉默几息,终道:“守谦,你看这样如何你去说服陛下,让陛下将鲁啸斋、曹凌等人交由刑部、大理寺审理;我这边去说服谢扩、周炜,让刑部大理寺按照陛下的意愿处置几人。如何?”
陈景安意外的看了陈伯康一眼,后者能想出这种法子,已算作极大的让步了。
将人交给刑部大理寺,总归符合了流程.官绅总算能挣到面子。
而遵循陛下意愿处置鲁、曹等人,可算让陛下得了里子。
可即便这样,陈景安依旧皱眉不语,未作表态。
“守谦,你到底是何意思?”
陈伯康着急的催促了一句,昌华的事若继续拖延下去,不但会紧张了君臣关系,也很有可能导致江南淮北官员的撕裂。
于公于私,陈伯康都不愿看见这种事情的发生。
从昨日开始因‘口疾’一言未发的陈景安终于长长一叹道:“陈公,便如你所说,将人交给刑部大理寺,陈公便能保证他们执行陛下意志不打折扣么?若陛下要夷曹家三族呢?”
“啊!”罗汝楫吓了一跳,低呼道:“不至如此吧!”
“怎不至如此?那是陛下的学生,若不杀一儆百,日后陛下还怎敢派学子前去地方历练!”
陈景安说到了问题关键别人或许觉着陈初严惩曹、鲁等人是为了泄愤,实则却有更深远的考量,那便是为淮北学子扫清未来道路上的荆棘,以免学子去往地方任职后,被各地士绅围猎。
车厢内沉默良久,陈伯康终道:“陛下的心思,本官也懂,但此事毕竟触及百官根本他们必不依.”
陈伯康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并不存在威胁之类的意思,陈景安听了却道:“陛下马上征战十余载,方得了这天下,并非是那长于后宫妇人之手的软弱君王,岂会受旁人摆布?陈公、罗大人该去劝劝众同僚,莫要再和陛下争执此事了.”
七月二十一当日,以大理寺卿周炜为代表众多官员,一直守在临安府衙内,就等鲁啸斋、曹凌等人押来府衙大狱。
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人,直至傍晚时分,才有小道消息传来:鲁、曹两族百余人,早在今日凌晨时分便被陛下亲军送来了临安,却没有进城,而是送去城北军营。
这一下,众官更怒。
好嘛,不但没将鲁、曹等人交给刑部大理寺,甚至连关押的地方都没选在了军营中。
这和私设公堂有甚差别?
这是明着从刑部和大理寺手中夺权,常此下去,两部岂不成了空架子?
当晚,在周炜的带领下,众官再度前往宫门外求见皇上。
可这回,罗汝楫却没有路面,陈伯康闻讯赶来后,也不再像昨日那般,反而开始劝说大家回府。
当即有人驳道:“我等是为陛下理政治民的臣工,昌华一事陛下处置失当,我等若不能秉公直言,难不成要做事事符合的应声虫?如此那般,和家奴何异!”
见苦劝不动,陈伯康为防事态扩大,无奈之下和众官留在宫门外的值房内。
这一回,众臣却比昨日态度还要坚决,竟真的在宫外直直候了一夜。
可到了寅时早朝,陈初干脆称病不朝
同日,锦衣使指挥贺北亲自赶来临安,当日便入驻了城北大营。
贺北的作用,立竿见影。
当晚,鲁啸斋便率先撑不住,将昌华一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为了少吃点苦头,甚至还将曹凌一家某些没有曝光的恶事一一揭露。
只不过,临安百官并不知晓城北大营内的种种细节,两日来众官私下交往密切,只待上朝之时便要发起猛烈反击。
事情到了此时地步,鲁、曹两家人的生死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众官能不能将约束君权、君臣能不能在权力分配中达到平衡。
若任由皇上随意处置鲁、曹两家,朝廷势必将变成皇帝的一言堂。
此次争执,或将一举奠定大楚未来数十年的政治格局。
七月二十四,接连三日不朝,众官已稍有焦躁。
可就在这日巳时,临安城内却忽然贴出告示.临安府下昌华县知县鲁啸斋勾连恶绅,致淮北学子殒命,叛斩。
昌华曹氏一族盘踞乡里,侵田瞒户,对抗朝廷,谋逆不轨.曹氏族长曹凌叛剐,夷三族丁男,家眷没入教司坊,七月二十五日于临安菜市口行刑。
消息一出,满城震动。
众官自七月二十日受到消息,便一直在奔走呼号、尝试给皇上压力不想,多日来的努力不但没有收到任何成效,反而得来了一个远超他们想象的严厉惩罚。
至少,皇上从占据蔡州至今,十余年来从未听说过他将人夷三族、家眷罚没教司坊的先例。
这次,不但顶着众臣的巨大压力做了,且针对的还是官绅阶层甚至不给大家再求情的机会,直接选在了一天后行刑。
众官只觉自己的脸面被皇上狠狠地摁在地上摩擦了一番。
当日午时,在谢扩、周炜等人的带领下,约有六七成在京朝官纷纷头系白布齐聚丽正门外,跪地恸哭劝谏。
直至日落,陈初也未与他们见上一面。
和以往不同,以前百官和皇帝出现巨大分歧时,百官或通过老臣、或通过宗室,总能找到双方都认可的和事佬。
可此次,眼瞧双方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忧心忡忡的陈伯康才发现,普天之下,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对皇上施加影响的人选。
或许,皇后娘娘和蔡贵妃勉强算两名有能力让皇上更改主意的人。
但皇后娘娘远在淮北,远水解不了近渴。
蔡贵妃倒是正好在皇上左右,可她能不跟着起哄架秧子便算好的了。
百官中甚至有不少人猜测,陛下忽然变得这般苛酷,说不定就是那蔡贵妃背后鼓捣的!
这事真假不说,但大家不敢直接指责皇上暴虐,将矛头对准一个名声不好的嫔妃,心理负担总能小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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