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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息怒
五百四十七、临安朝垂死挣扎,小金鱼一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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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七,周国浙东路越州镜湖。
春雨绵密,百里平湖一片茫茫水幕,水鸟渔家皆不见,却有一艘乌篷船孤伶伶停在湖泽深处。
“.北贼窥视神器,觊觎江南,已如司马昭之心.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值此板荡,望诸公以国事为重,精诚团结,方能博得三分生机.若得众贤相助,诛杀北贼,朕与诸公共天下!”
周国宰相秦会之语气低沉的宣读了皇上旨意,随后将亲笔御书递给了船内几人。
除了他,船内还有三人,一个个慈眉善目,像是寻常人家含饴弄孙的慈祥老者。
事实上,这几位却分别是荆湖路、江南路、两浙路最大的地主,良田万顷已不足以形容各家家资。
便是当年淮北郑乙,坐拥半县之田,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
乌篷船内几息寂静后,两浙路顶级大族虔氏族长虔律之淡淡道:“自国朝南迁,我等出钱出地报效君王,从无二话,可这等匡扶社稷的事,该是秦相和诸位大人的差事,虔某不过一升斗小民,恐有心无力。”
其余两位虽未开口,却皆是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果然,‘与诸公共天下’的许诺,也不能轻易打动这几只老狐狸。
并且,那虔律之话里有话,还借机指责了一番周国朝廷.当年柴崇南迁,大量仓惶的官员、军将几乎将半生积蓄都丢在中原。
来到临安附近安置下来后,总要重新置办良田、屋舍吧?
这么一来,自然和当地最大的地主虔氏家族有了冲突,双方经一场角力,最终以虔氏低价售出临安百余商铺、数千顷良田收场。
这点损失,对于在两浙路经营了数百年的虔氏来说,只是吃了点小亏。
敢和朝廷明争暗斗却又不至于伤筋动骨,已能看出虔氏一族的强大、便是朝廷也不敢对他下死手。
秦会之对虔律之的表态早有预料,却听他道:“虔公,早年之事,朝廷有错。但虔公须知,国朝终归体恤士绅,做事有分寸,可若是那楚王拿下江南,诸公恐怕连做个富家翁亦不可得.”
这话确实说到了几人的心坎上.
近年来,陈初所作所为并不难打听,早年他黑吃黑抢了郑乙的家底,在南方大族看来还只是军头之间的互相倾轧,但陈初入主东京后,屠杀乡绅,将得来的良田分给农人的举动,天然引起他们的反感厌恶。
不过,便是心里不喜陈初,几人也都没有表现出来,来自江南西路的章俊不紧不慢道:“不过是以利邀名、以田地邀民心罢了,古往今来,哪个枭雄没做过这样的事?日后待他当政,总会恢复千年以来的秩序.”
周国近两年被齐国打压,朝廷威严大贬,章俊才敢隐晦的说就算陈初以后取代了大周,依然会和历朝历代那样,依靠他们管理地方。
秦会之闻言,不由淡然一笑,又道:“若他只为邀名,为何又在辽东、西北推进田改?章公可知晓,自从齐历阜昌九年以来,淮北年轻一辈若入仕,必以村正一职为起点,如今淮北六府,直接听命于官府的村正已近千余,到那时,诸公当何以自处?”
这才是真正动到士绅根基的点.皇权不下乡的说法,不止表示基层收税、法治全由士绅们说了算,同时,士绅们还掌握着对国家政策的解释权。
比如官府要求地方今冬修渠,但需要多少人服劳役、服多久、在何处修渠,便全由士绅说了算。
届时,利用这些免费劳力帮自家开荒、修渠,是当下默认的潜规则。
百姓因繁重劳役而产生的怨气,士绅们又可将其引导向朝廷。
这样的事,不止存在徭役层面,私加税赋、遇灾荒年隐瞒朝廷减免的例子,比比皆是。
淮北的方式,不但要从他们手中抢走基层治理权,还有更重要的‘释经权’。
这些事,虔律之、章俊等人自然早有耳闻,此刻听秦会之当面讲出来,终于沉默起来。
秦会之趁热打铁,长长一叹道:“本相为淮北所恶,待日后若事不可为,大不了一死。可诸公呢?是学河北士绅,将几百年积攒的家业拱手相送,换一副‘良善之家’的牌匾?还是学那开封府祥符县的诸多士绅,为反抗北贼暴政,于宣德门外静坐抗议,最后落得个产业被夺、身首异处的下场?”
船外春雨,如烟似雾,迷迷离离。
大段沉默后,荆湖路豪绅崔毓文望着雨幕,缓声道:“可如今那楚王大势已成,想做些什么也迟了。”
反正话已说开,虔律之分别看了章俊、崔毓文一眼,才道:“不瞒秦相,自打淮北起势以来,我等并非未做过努力,早在他封王之前,我们几家便试着向其府内送过美貌女子。可他家后宅,却被赵氏、蔡氏经营的铁桶一般,送去的人要么被赵氏送回,要么不明不白的溺死于野外.”
崔毓文见虔律之将这些事都告诉了秦会之,便也打开天窗说了亮话,“便是他在临安西建那学堂,我们几家也悄悄送了人进去,可现下,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送女人、送学生,都是为了将来铺垫。
他们也没想着能马上起作用,女人送进去,光是接近楚王、再色诱、再到能影响楚王决策,就算顺利也不知需要多少年。
送学生,自然是为了以后在新朝之中,培养忠于他们的官僚,这个过程更加漫长。
数百年来,这些鼎食鸣钟的地方大族,无一不是靠着这种看起来很简单的手段,对朝廷施加影响。
但就像崔毓文说的那样,缓慢渗透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的症结,皆因淮北系崛起的太快了,他们刚意识到楚王极可能面南背北的时候,人家就已经有了自己完善的官员体系。
四人聊到此时,已经算得上开诚布公,秦会之适时道:“淮北内部,颍川陈家外有两兄弟为重臣,内有女子为妃,虔公有没有设法和他家联络,毕竟同为大族,想必,他家也对那楚王的某些政策并不认同吧?”
“老朽倒是拜访过陈伯康陈公,但他言语不详.”
“哎,都是饱读诗书的名士,却甘为出身小吏的权臣鹰犬.”
秦会之伤感一叹,虔律之不由斜斜看了他一眼,只道:“秦相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好吧。”
秦会之当着几人的面将周帝亲笔御书小心收了起来,接着以稍显浑浊的鹰目扫过几人,开口便道:“为今之计,只有奉旨诛北贼,方可保我朝社稷、保诸公祖业!”
“哈哈哈,笑话!那楚王坐拥数十万强军,敢问秦相如何杀得?”
朝廷势微,就连当朝宰相都少了威严,崔毓文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可秦会之却丝毫不恼,只平静道:“于军阵之中,自然杀不得他。但此子为了邀买人心、安抚旧臣,近来屡屡携齐国长公主招摇过市。既然他自限于险地,那就怪不得旁人了!”
“行刺!?”
秦会之话音刚落,章俊便低呼一声。
可他说罢,马上摇了摇头,“先不论此事风险,单说他外出时,身旁绝对少不了好手护卫,此事难成!”
可秦会之却马上道:“呵呵,若有王府内应呢?”
崔毓文刚说过王府被赵、蔡两人经营的铁桶一般,秦会之便爆出了这么个消息,崔毓文不由问道:“谁?何人可为内应?”
秦会之神秘莫测的笑了笑,“便是那即将被夺了祖业的齐国长公主!”
“!!!”
三人齐齐一惊,可随后细细一想,又觉着齐国长公主与楚王离心离德倒也符合逻辑。
可几人都是经过风浪的老狐狸,虔律之马上发现了破绽,“那齐国长公主乃楚王枕边人,她若想取他性命,机会有的是,秦相何必再找我们?”
“本相所言,并非是指齐国长公主要害伪王,而是说她能为我们创造行刺的机会。”
“此话怎讲?”
虔律之问道,秦会之却忽然问了个离题十万八千里的问题,“诸公,可还记得,当年齐国礼部尚书许德让?”
虔律之只觉这名字耳熟,尚在思索时,年轻些的章俊已开口道:“许德让?多年前他不是撞死在齐国大庆殿柱之上了么?”
这么一说,虔律之才回忆起,齐历阜昌十一年,楚王率军平息两王夺嫡之乱,这许德让当朝大骂楚王谋逆,随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内。
虔律之不知秦会之为何好端端提起此人,后者却道:“许德让死后,其遗孀、儿女扶灵归乡,绍兴十四年,本相便遣人悄悄将他们接到了临安城南安置.当初一招闲棋,如今终于要派上用场喽”
虔律之三人不由愕然,同时马上理解了秦会之的逻辑早年,刘豫尚在济南为知府时,这许德让便是他的幕僚,后来因刘豫称帝,许德让被一路擢升至一部尚书。
作为当年唯一一个殉帝的重臣,齐国长公主对他的家人,必有几分特殊情感。
若能通过长公主接近陈初,确实有成功的可能。
并且,只要谋划得当,此事看起来,就像是许家后人为父报仇的戏码,不虞怀疑到旁人身上。
如今,辽东内附、安丰太上皇逊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待陈初登基,下一个目标便是周国。
此时慌的不止周帝和秦会之,崔毓文等人同样心急如焚,毕竟谁也不愿被打土豪、分田地。
原本认为陈初势大不可力敌,可听了秦会之的谋划,几人发觉成功的概率竟还不小,不由都动了心。
这边,一直悄悄观察几人表情的秦会之趁热打铁,“淮北,兴旺勃焉,文武诸事、利益调和皆在伪王一人!他若身亡,齐国必然大乱,届时我朝只需稍一撩拨、支持陈氏之子为新君,诸公想想,那会是何等场面?”
确实,陈初年轻,如日中天,其下根本没有一个威望接近于他、可在必要时承担统领全局责任的人。
而陈初最信任、资格最老的杨震又远在辽东,可王妃表弟秦胜武恰好归京准备参加姐夫的登基仪式。
此时若有人号召奉陈氏子为新君,那秦胜武着急之下,说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
陈家也不是软柿子,为自保,先下手为强也不稀奇。
不得不说,秦会之这以小博大的行刺计策,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以许家为引,以嘉柔为桥,以秦胜武为刀。
若计成,一本万利已不足以形容此番回报。
秦会之接着又道:“颍川陈毕竟是书香门第,有德有望却无兵,说不定会主动寻求我朝支持齐国内乱,我等自可隔岸观火,等到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再下场.届时,那富庶淮北、半壁江山还不是予取予求?临行前,皇上有口谕讲,诸公若能匡扶社稷,河南路、山东路、河北路可为诸公私产!”
“!!!”
以一路之地为私产,这饼画的可够大的!
但几人终究不是容易上头的小年轻,默默对视一眼后,那虔律之却道:“秦相有此妙计,为何不直接遣人执行,偏要拉上我们几家?”
秦会之不由一叹,诚恳道:“如今国朝风雨飘摇,诸臣心思难明、暗中投靠伪王者不知凡几。这般大事,如何敢与那帮虫豸商议!而诸公.”
说到此处,秦会之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非常直接道:“诸公和陛下、本相一样,没有退路。待那伪王攫取江南,必不容诸位!”
虔律之认同的点了点头,却继续道:“秦相要我等作甚?”
“朝中文武已不可用!请诸公安排三十名死士,三日后随许德让家人北去东京”
三月仲春,东京城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近来,周良、吴奎等人带着属下兄弟,在御街新补种了一批果树,宫阙刷了新漆,就连走污的水道都被重新拾掇了一番。
偌大东京城颇有点焕然一新的感觉。
城内居民知晓,这是在为下月楚王登基做准备。
汴梁七朝都城,百姓自诩见多识广,却也从未听闻过改朝换代这般祥和。
没有兵临城下,没有剑拔弩张,反倒轻松的如同迎接某个节日一般.
三月十七,晨午巳时。
一辆马车停在新门瓦子旁的枣园街。
“阿瑜,到了。”
听到马车外熟悉的声音,阿瑜掀开车帘,搭了陈初递来的手,轻盈跃下马车。
可陈初却没有带着她往巷子内去,反而站在巷口仰头看着墙上的‘弄鱼巷’三个字直乐。
联系起叔叔私下对她的昵称,阿瑜不由微微红了脸,嗔道:“我还道王爷要带我去甚好地方,原来却是为了专门取笑阿瑜!阿瑜这才回府”
说罢,作势欲重新登车,却被陈初轻轻拉了回来,后者只道:“故地重游嘛,回来当初谈恋爱的地方看看,何时取笑你了?”
谈恋爱三字,让面皮薄的阿瑜更羞,不由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大宝剑和长子如影随形,就在身后五六步外。
陈初哈哈一笑,“羞啥?他俩听不懂.”
“谁说俺听不懂了?老何,你也晓得啥是谈恋爱吧?”
长子不合时宜的接话道。
大宝剑一如既往的冷着个脸,对长子的话没有任何表示。
“行行行,懂哥,你俩都是懂哥成了吧。”
陈初笑着回了一句,拉着阿瑜进了巷子。
故地重游,确实感慨颇多,即便现下儿子都四五岁了,可阿瑜走到曾经短暂居住过的那栋绣楼下,依旧忍不住的紧张了一下。
仿佛还是当年背着母亲偷偷和陈初幽会时一般。
陈初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二楼的窗户道:“还记得不,我就是从这里爬绳子上去的,还差点被岳母堵在屋里!”
咦咦咦,你真有本事!
长子还在院里呢,阿瑜自然不会夸奖陈初当年身手矫健,只仰头看着窗户,抿嘴笑道:“当初,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走,上去看看。”
陈初不由分说,牵着阿瑜上了二楼。
二楼陈设依旧,但床幔、被褥都是新的,临窗案头的花囊内,插了一束桃花,粉白花瓣娇艳欲滴。
阿瑜上前,推窗眺望,只见远近屋舍高低错落,新瓦市子内摊贩的叫卖声隐约可闻。
“以前呀我特别厌恶吵闹,喜欢自己静静待在房内”阿瑜望着不远处的热闹人间,幽幽道:“可如今不知怎了,却有些害怕太过安静的地方,王爷,待我们搬到宫里,是不是离这繁华人间就更远了?”
其实吧,害怕的不是安静,而是一年中大半时间分隔两地的寂寞。
陈初却未作答,从后方抱了阿瑜,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晚,我们不回府里了。”
阿瑜难得享受片刻二人独处,可听陈初这么讲,马上回头道:“那怎成,念儿还在家里呢。”
“有张嫲嫲在,有篆云在,怕甚?”陈初说话间,从腰间摸出一串铜钥凑到了阿瑜眼前。
阿瑜细细看了,发现不是府里的钥匙,不由奇怪道:“这是哪里的钥匙?”
“自然是这里的.”
“这里?”
这座宅子原是四海商行驻东京办事处租下的地方,产权并非商行所有,阿瑜因此对陈初拿了钥匙有些奇怪。
“嗯,早些时候,我已花钱买了下来。”
“啊?王爷好端端买宅子作甚?王府已经够大了,再说下月我们不是要搬到宫里么?”
“正是要搬到宫里,才又买了处宅子啊,免得小金鱼再说‘离繁华人间远了’。”
说着,陈初打开阿瑜的手,将钥匙放在阿瑜手心,凑在耳边道:“钥匙只有这一套,往后哪天我不想做王爷、想做回初哥儿了,你不想做知书达礼的陈家女儿、想做回小金鱼了,我们便偷偷逃到这里,偷懒个一两日,可好?”
哟,这是要将此处变成两人的秘密小窝啊。
肉麻!
可偏偏文艺女青年就吃这一套,一番话竟将阿瑜说的眼泛泪光,可口中却道:“王爷忽然这般,可是因为阿瑜没得来那贵妃之位,才以此来哄阿瑜的么?”
像是在问话,可阿瑜根本不等陈初回答,便自说自话道:“不管爹爹和蔡伯父如何相争,但阿瑜真的不在意这些,便是爹爹都不晓得我想要什么。”
“阿瑜想要什么?”
陈初问罢,阿瑜沉默几息,却忽然在陈初怀里旋了个身,由背对变成了面对面,一双手臂主动环上了陈初的腰,只见阿瑜趴在陈初胸口,喃喃道:“叔叔,姐姐以后做皇后、蔡姐姐做贵妃,阿瑜一点都不嫉妒,但阿瑜嫉妒叔叔对姐姐和蔡姐姐爱意叔叔的心,被姐姐和蔡姐占了八分,余下的,才会分给其他人.”
眼泪终究还是流了出来,阿瑜在陈初胸口蹭掉脸上的泪珠,继续道:“阿瑜想要的,便是叔叔的心多给阿瑜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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