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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息怒
五百四十三、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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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宣庆五年最后几天,东京城内的气氛有些吊诡。
今年夏秋两季,得益于河北、西北逐渐开发完善,加上淮北、中原两大传统产粮区丰收,便是二十万大军在外征战,依然使粮价创三十余年来新低。
外部,一战平灭辽东,拓土三千里,得来广袤沃土。
带回被掳百姓四万余,迁葬皇室忠良,俘获完颜胡舍、完颜亮等金国文武二百余。
狠狠出了一口自丁未年便攒下的恶气。
内,风调雨顺;外,开疆拓土.
这般背景下,整个东京城、乃至大齐万民都在沉浸在一片喜乐之中,对于未来,也多了份期待。
可比起百姓,至今依然留在东京城各国使臣却无法与齐民感同身受。
最早,有消息传出,已名存实亡的金国,打算献五金十七府内附。
到了腊月二十五日,又有消息称,安丰朝太上皇自感年迈、已力不从心,欲逊位荣养,将淮南臣民托付于晋王。
这样的消息能传出来,走漏风声的可能性极低,大概是淮北故意放出消息,好给西夏、临安朝树立榜样。
但不管西夏和临安会如何抉择,淮北系推进的脚步却按部就班、一刻不停。
宣庆六年正月初一。
牛行街董记缎庄的东家董添宝天不亮时被零星鞭炮声吵醒,昨晚因除夕守岁只睡了两个时辰。
但被搅了清梦,他也不恼,起床后便朝后院喊道:“二郎,二郎,好起了,大年初一莫睡懒觉,起来把为父前几日买下的鞭炮放了”
“父亲,儿知晓了。”
隔了一会儿,后院才传来儿子刚睡醒的沙哑回应。
待儿子儿媳梳洗停当,马上忙碌起来,将昨日提前准备好的面果、香烛等祭品,搬到了家中的小祠堂。
坐在正厅喝茶的董添宝不由有些怀念大儿子一家.他家原本人丁兴旺,但丁未后,只剩了他和两个儿子。
多年养育后,两个儿子先后成家,前年大儿子为了拓展家中生意,带着妻子去淮北开设了分号。
今年,儿子来信说,淮北陈经略之子陈英俊公子于当地组织了一批绸缎、瓷器、茶叶,欲出海贩往大食,同时探索去往极西之地的海路。
董家大郎好不容易争取来一部份份额,为筹备此事,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
对于大儿子的选择,董添宝十分支持家族若想兴旺,离不开敢闯敢拼的后辈。
且海商获利之丰厚,天下皆知。
虽出海风险极高,但一直关注此事的董添宝已了解到,陈公子做此事的背景,是淮北安插在周国的税警总队已掌握了泉州市舶司。
泉州那边,常年跑海、熟悉海路的船夫水手比比皆是。
这就从技术上解决了出海的难题。
至于安全据大儿子讲,陈公子请了淮北水军中的史家兄弟,亲自帮忙操练水手,并且在商船上安装了天雷炮!
他们将这些装了炮的船叫做武装商船。
早年东京之战,天雷炮在城外轰鸣的景象,让无数人印象深刻,有了那玩意儿,别说被海盗劫掠了,他们不主动去搜刮海盗的老窝就不错了。
也就是陈公子这种敢做事、又有背景的年轻官员,才能做下此事了,若是一般人,仅是协调各方势力、购买天雷炮这些事都办不下来。
想到这些,大半辈子经历曲折的董添宝也不免幻想,自家搭上了淮北这条线,日后会是何等风光。
正思忖间,却见失散十几年的女儿自后院匆匆走出,左顾右盼,似乎是想主动找点活儿干,又似乎因为自己起的晚了一些,紧张又不安。
董添宝心里不由一疼,赶忙朝女儿招手道:“莹儿,刚过卯时,天还没亮呢,你怎也起来了?”
那董莹闻声,第一反应竟是要跪,随后想起第一天回家时,爹爹不让她动不动就跪的话来,便低头小心道:“女儿这就去做事”
恰好,正在布置小祠堂的二儿媳经过此处,随口便道:“来,莹儿帮嫂嫂将祖轴挂起来吧。”
“奴婢这就来。”
十八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哪能改的了,董莹脱口自称了奴婢。
原本心情很不错的董添宝,不由生气道:“你是我董家女儿,奴什么婢!”
董莹耳听父亲提高了音量,不由吓的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习惯性的动作,便能窥见这些年来女儿在辽东过的是多么的谨小慎微
大过年的,董添宝心里非常不是个滋味,不忍再说女儿一句,却转头看向了儿媳,“家里就没旁的人么?甚事都支使莹儿作甚!她是你和二郎的胞妹,不是被人呼来喝去的奴仆!”
“.”
那二儿媳也是一肚子委屈,不过是平常一句话,便惹得公公发这么大的火。
卯时中,祠堂布置完毕。
董添宝同二郎入内祭拜,祭台上摆满了祖宗灵位,可下方却只有他父子二人,看起来不太协调。
“哎,二郎,你还记得早年新春祭祖的景象么”
董添宝无限伤感道,董二郎知道,父亲说的是丁未前,那时祭祖,父亲兄弟三人连同堂兄堂弟,要站满半间屋子。
再看如今,自是令人难过。
董二郎低声劝慰道:“爹爹,一切往前看吧,如今大哥在淮北站住了跟脚,小妹又被楚王救了回来,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
董添宝抹了抹眼泪,忽然拉着儿子,朝西北方向的岁绵街楚王府方向磕了头。
几十息后,董家家祠外,鞭炮声大作。
卯时末,住在董家偏院的顾云棠、薛仲益、关惠民等人起床来到了前院。
这个新年,东京城内汇聚了各国使臣、各国前来认亲的家属,城内客栈早已爆满,礼部便将一部分人分流借住在城中房屋富裕的人家。
关惠民出身留淮预备学堂,陈初是名誉山长,年前董添宝得知对方是楚王的学生,当即将人领回了家中,连食宿费用都不收。
董添宝见几人起了床,不由道:“几位先生可是被鞭炮声吵醒了?”
说话时,城中庆贺新春的鞭炮一直未停,甚至有越来越大声的趋势。
顾云棠拱手回道:“此次北来,恰逢东京新春,我们几个刚好可以在城中四处转转,一览喜庆景象。却不知东京城内有甚热闹去处?”
“热闹去处的可多了,今日初一,走亲访友后,大伙一般爱去延庆观、大相国寺烧香祈福,几位若有兴致,吃了早饭,可随我一家一同外出游玩。”
“也好。”
辰时初,吃罢早饭,董添宝带上一家人同顾云棠等人去往延庆观。
一路上,各类商家过年也不休息,纷纷在店门外以花布彩绸扎起了花门,沿街兜售拨浪鼓、鸡公车的小贩,被刚刚得了压岁喜钱的孩童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董莹紧紧跟在董添宝身后,看甚都新奇,可那眼神永远带着一股怯意。
董添宝心疼之余,一直耐心给女儿讲解沿途各种景色,试图唤醒女儿幼年关于东京城的记忆。
大约一刻钟后,忽有穿梭在人群中的报童手举报纸边摇晃吸引路人目光,边兴奋大喊道:“大齐七曜刊新年特刊,遗失千年的传国玉玺近日于洛阳复现.传国玉玺幽而复现!”
乱糟糟的街头,却因报童这喊声迅速安静下来。
顾云棠和薛仲益不由对视一眼,却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大大的震惊。
关惠民反应极快,赶忙趁着路人还没有将报童包围之前,买下一张。
三人凑在一起,迅速阅览新春特刊的头条,内容很简短,说是腊月二十一在洛阳城汉时丽正门遗址上,由一名叫做王小二的农人挖出了传国玉玺。
经金石大家韩昉等人鉴定,此玺为真!
原本就闹哄哄的街头,因这则爆炸消息,更加热闹了。
不过,或神色兴奋、或脸色凝重的,大多都是读书人。
顾云棠心情少有复杂.若玉玺为真,那就代表了天命所归,如此一来,大周朝廷的合法性就要被彻底推翻了。
比起心思各异的周国士子,董添宝这些城中百姓反倒表现的平静许多,几人在董家住了多日,自然知晓山长在董添宝心目中的分量。
关惠民不由好奇道:“董大叔,您知晓传国玉玺是甚么?”
“这话问哩,老夫虽是商贾,但也读过不少书,怎会不知传国玉玺是甚!”
“那董大叔知晓这传国玉玺代表什么么?”
薛仲益接过话茬,隐晦问道。
可董添宝却比他直接多了,径直答道:“谁拿了此物,便能当皇上了呗。”
“.”
眼瞅他什么都明白,却又如此平静,顾云棠脱口道:“那楚王如今得了此物,你齐国怕是要变天啊!”
董添宝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顾云棠道:“王爷有没有此物,也不耽搁他当皇上啊!喏,你看看.”
董添宝伸手一指,指向了繁华拥挤的街头,只道:“老夫不敢代表大齐天下百姓,但这东京百万百姓,谁不等着楚王为新君?自打宣庆三年,楚王带兵在城外大败金兵那刻起,他便是东京百姓心里的天了。百姓不傻,知晓谁好,知晓谁能护他们家眷、田宅.”
顾云棠此刻才知晓,齐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甚至期盼着改朝换代的发生。
反倒是他们这些读书人将问题想复杂了这玉玺只是个由头,或者说是一件可尽量消弭某些杂音的工具,但有没有它的出现,都不耽搁楚王称帝。
楚王外有强军,内有民心,玉玺算是给了士人们一个改换门庭的台阶和理由。
对淮北最为心仪的关惠民,却轻松道:“民心所向啊”
一旁,董添宝说完那段话,反倒沉默起来.只因他忽然想起了长公主殿下。
虽刘齐不善,但自打长公主临朝以来,确实有很大改观。
即便长公主临朝期间有很多善政出自楚王,但长公主不扰民,宣庆三年那场东京保卫战,她也曾亲自登临城头,为将士擂鼓助威。
以董添宝为代表的东京居民,还是对这位长公主有几分感情的。
董添宝不由侧头看了一眼悄悄拽着自己衣角、亦步亦趋的女儿,心中一叹.长公主失了父兄,也是可怜人。
可自古以来,政治斗争可不管你可不可怜,若楚王登基,长公主下场只怕不好。
总之,这些事都是明面上摆着的,但凡关注一下局势,就能分析出来董添宝随即摇了摇头,暗道:这不是咱一个老百姓能管了的,但愿长公主下半生平安吧。
一行人穿过拥挤街道,终于到达延庆观外。
挺巧,关惠民几人在此偶遇了钟炎、曹柏两名周国官宦子弟。
甫一见面,那钟炎便扬起手中报纸,神情激动道:“顾先生、薛先生,你们看报了么!这是一点也不掩饰了啊!”
毕竟身处齐地,钟炎没敢指名道姓,但他说的是什么事,几人都清楚。
金国内附、安丰纳土,若不是暗中逼迫,太上皇怎会‘自愿’?
再结合十多年来,楚王的种种事迹.宠信妖妃、屠戮士人、秽乱后宫、逼宫逊位,如今又露骨的宣称找到了传国玉玺。
不管玉玺真假,总之在钟炎眼中,那楚王作为绝非明君之相。
顾云棠、薛仲益不敢接钟炎的话茬,以免对方说出些什么狂悖之言,招来祸事。
可董添宝看那钟炎激动的面红耳赤,当即不乐意了,“这位公子,‘一点也不掩饰了’说的是谁?又是甚意思?”
“.”
钟炎此刻才注意到和顾云棠等人走在一起的董添宝,见他一身商贾打扮,先小看了对方几分。
但身在东京,他也不敢直接回答董添宝的问题,只冷哼一声,双眼看天道:“公道自在人心!”
“哈哈哈,你一个周国人,也能代表我齐民的人心了?”
董添宝一点不客气,钟炎还待讲话时,延庆观门口突然一阵骚动。
几人不由齐齐看了过去,还没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忽听有人嚷道:“王爷来了,王爷和长公主来了”
不喊还好,有了这么一声,延庆观内乌泱泱的人群顿时如同洪水一般涌了过去。
董添宝再顾不上搭理钟炎,拉上女儿便拼命往前挤。
“啊!你踩到老子的脚了!”
“咦,你这老头,好大的力气”
“莫挤,莫挤,爷爷的鞋子被踩掉了!”
却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中,长子带人拼命拦成一个圈,以免有人太过接近。
最紧张的,却要数大宝剑了.
只见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双手一直放在腰间利器的手柄之上。
被护在最中间,正是陈初和嘉柔。
这是两人首次在没有外人在的情况下,单独出现。
之所以这么做,大概就是为了证实某件传了许久的传闻,同时,也籍此向外界传达了一个信息.所谓楚王代齐,并非大家想象的那般血腥。
眼见维持秩序的长子等人压力越来越大,陈初不由对嘉柔道:“你说两句吧,免得百姓挤伤。”
嘉柔点了点头,拎起裙摆站上一块青石,环顾四周后,大声道:“乡亲们莫要拥挤,小心伤了人。本宫与楚王此行,为的是进香祈福,望年年风调雨顺、愿万民安居乐业、祈国运昌隆”
说罢,嘉柔准备跳下青石,一旁的陈初却朝她笑了笑,伸出了右手。
此间围观的足有上千人,嘉柔却未作任何犹豫,无比自然抬手搭了陈初的手,借力稳稳跳了下来。
楚王与长公主的传闻,由来已久。
在蔡州时,一名女娃娃冲楚王喊爹爹,冲嘉柔喊娘亲的一幕,也被不少人看到过。
但像此刻这般,光明正大的牵手,却还是头一回。
拥挤人群有一瞬间安静,似乎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息后,却有好事者躲在人群中,吆喝了一声,“王爷与殿下千秋万载,百年好合.”
这句不搭调的祝福,引起一阵善意哄笑。
确实,像董添宝那般担忧长公主命运的人,不在少数。
现下好了,所谓改朝换代变成了人家夫妻俩内部的家事了.这齐国便是长公主的嫁妆。
那边,董添宝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方,却被小乙拦了下来,只见这老汉扒着小乙的胳膊,声嘶力竭喊道:“王爷,王爷”
陈初闻言,走上前去,却在距离董添宝十余步的时候,被大宝剑挡住了去路。
大宝剑的意思很明显,再靠近的话,若对方藏了袖箭、短弩之类的,不好防备。
陈初却道:“都是城里乡亲,谁还能害我不成?”
说罢,径直走到董添宝身前,问道:“这位大叔,你唤我何事。”
今日只是临时起意出游,董添宝却没想到,竟有机会当面和楚王叙话。
他有许多话想与陈初讲,可一开口,泪水先滚了出来,嘴巴也不受控制了,一字说不出来。
情急之下,董添宝赶紧将女儿拉到了身前,也借此调整了情绪,只听可呜咽道:“谢过王爷.为老朽一家报了大仇,还将我这可怜女儿送了回来老朽无以为报,只愿王爷与殿下身体安康。”
原本活泼的气氛,因董添宝这一打岔,顿时安静不少。
在场千余百姓中,像他这般寻回家人,或丁未时遭难的人可不少。
一时间,一道道夹杂着哭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愿王爷万载,护佑我等.”
“王爷可要保重身体啊,只有您在,四方宵小才不敢觊觎东京。”
几十步外,留在原地的钟炎、曹柏、顾云棠等人一直默默注视着正向四方作揖的陈初。
良久,关惠民忽而望向钟炎,慨然一叹道:“钟兄,你方才不是说公道自在人心么?眼下,这便是人心”
钟炎瞬间涨红面皮,像反驳,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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