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元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周帝传旨，宣天一庄义士沈君棠入宫觐见。

    乍然看到一袭玄端、墨玉冠束发的沈君棠时，早过了不惑之年的周帝却是一时失神，怔怔地看着那挺拔俊美的青年逆光而来,恍如天降神祇,让人有股顶礼膜拜的冲动。

    当他大步跨进御书房,很快走到了离御案不远之处,那样的俊美无俦、清贵无双，那股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却是让周帝忽然醒过神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草民沈君棠,见过皇上。”沈君棠就在那里止步不前,施施然抱拳一礼,端的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

    “不必多礼。”周帝回过神来,从御案后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神却变得复杂不少，“你就是沈君棠？”

    “是。”沈君棠也不客气，起身之后挺直了背脊，而后单刀直入地问,“不知陛下召草民入宫,是为何事？”态度完全称不上恭敬，却很自然,仿佛所问之人并非天下至尊,而仅仅是普通的达官权贵。

    周帝并未介意,反而连日以来阴霾蔽日的心情似乎破天荒得到了缓解。

    他并未直接回答沈君棠的问题,却反问道：“听闻沈少侠是天一庄的少庄主？不知令尊令堂是否安在？”

    沈君棠微微蹙眉,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问话，倒也十分坦荡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草民自幼无父无母，是恩师沈庄主将我带回天一庄，精心抚育、谆谆教导，待我与亲子无异。”

    周帝闻言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地问：“那你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草民不知，也不想知道。”沈君棠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是为何？”周帝怔了怔，颇有些不解地问。

    沈君棠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何对这事感兴趣，但是也并不多问，只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一道出：

    “父母生育之恩，因他们的抛弃之举已经抵偿。而养育教导之恩，却是恩师给予。我日后自当奉恩师为父，好生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及教导之恩。至于亲生父母，既然已经毫无关联，或许相逢相见不相识，又何必执着于区区血缘？”

    听到他这样看似荒唐却又仿佛在理的言语，周帝忍不住皱起眉头，有些无奈地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生父母并非有意抛弃你呢？”

    “故意与否都不重要。如今我已及冠，不再需要父母的照料，也有了真心认可的师父与师妹作为家人，何必去想那些可有可无的存在。”

    沈君棠神色未变，提到父母时语气也十分冷淡，根本看不出半点在意来。

    这样的态度让周帝忍不住心头一凉，原本因为有所察觉而激动兴奋的心情顿时沉寂下来，连日以来的阴霾再次拢上眉头。

    沉默片刻，周帝再次开口，意味深长地道：“你救了太子两次，若是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跟朕说。”

    沈君棠却神色微动，难得用上了试探性的口气，问：“陛下当真愿意成全草民？”

    “你且说说看。”周帝微微颔首，随后又补充道，“只要不是什么动摇国本、逆乱人伦之类的要求，能够成全你的，朕自然会成全你。”虽然眼前这孩子不像是逆乱之辈，但他毕竟是天下之主、金口玉言，未雨绸缪还是有必要的。

    “草民想请求陛下，为草民与师妹赐婚。”沈君棠直截了当地开口。

    “赐婚？”周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竟会提出这样简单的要求。

    不过，赐婚沈君棠与他师妹……他师妹，永昌县君？崔家二姑娘？他喜欢崔家那丫头？

    之前他还怀疑永昌县君迷惑太子呢，没成想却是沈君棠请求赐婚？

    永昌自己同意吗？她喜欢的是太子还是沈君棠？沈君棠如今一介平民，太子却是当朝储君，她会选择前者还是后者？

    周帝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最后却定格在一点上：或许他可以同意赐婚，毕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一来，算是了结沈君棠对太子的两次救命之恩——这么简单的要求是他自己提的，不能怪朕没给他机会；

    二来，也能断绝永昌可能会有的、对太子的念想——太子是当朝储君，若是被一个会武功的小丫头片子压在头上，实在有失皇家威严，偏偏若是她挟恩图报，朕也不好直接拒绝；

    三来么，若是太子经此一事有所长进，救命恩人由待字闺中的少女变成即将嫁为人妇的女子，他态度上总会更加慎重的。之前传出来的闲言碎语朕也不是毫无所觉，之前也就罢了，如今太子再次被同一人所救，只怕倾慕之心愈盛……

    当然，最重要的是，沈君棠很有可能是那个孩子！他的眉眼轮廓，尤其是板着脸面无表情时的样子，与蝶妃有五六分相似！而整体来看，眼睛和嘴唇两处，却与自己极为相似……若是那个孩子并未夭折，到现在也是及冠之龄了。

    想当年，蝶妃产后血崩，芳华早逝，独独留下他和孩子……他一度伤心于蝶妃的香消玉殒，连带着对那孩子也有所嫌弃、并未特意关照，没曾想却让那些心狠手辣的妃嫔乘隙而入！

    孩子高烧不退，几个御医一同会诊，却只能堪堪保住他的性命，原本还算康健的身体迅速虚弱下来，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折腾得整个太医院都人仰马翻，而他也是心力交瘁，愈发不敢去面对那孩子了。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那孩子已是几度濒危，加上他的雷霆之怒，搅得整个后宫都不敢靠近，伺候的宫女内侍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怠慢。

    直到某一天，那孩子忽然失踪了。

    那天他如往日那般，悄悄去安泰殿看那孩子，却发现伺候的宫女内侍倒了一地，放孩子的悠车中空空如也，他与蝶妃的孩子竟是不见了！他当时大怒之下，当即封锁宫廷严加盘查，却没查出个结果，最后只能宣布那孩子夭折了……

    “你当真那么喜欢永昌县君？”周帝回过神时，看向沈君棠的目光越发深邃，问话的语气也愈发意味深长。

    “是。求陛下成全。”沈君棠毫不迟疑地回答。

    周帝便也毫不客气地问出了口：“可是，她是正四品县君，你却只是一区区草民。门不当户不对，你凭什么认为，永昌会愿意嫁给你？”

    沈君棠微微蹙眉，随即道：“师妹并非拘泥于门户之见的人。”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的父母不希望她富贵平安、一生荣华？”周帝依旧毫不客气、甚至近乎尖锐地指出了这一点，并且还补充道，“你只是一介平民，她却是正四品县君，即便她愿意嫁给你，却也不一定愿意随你离开京都，做一个无权无势、富贵堪忧的小老百姓。”

    沈君棠终于蹙紧眉头，抬眸与他对视，语气冷静却多了一分怒意：“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周帝见他的冷静淡定终于不复存在，这才暗自满意颔首，开口问道：“你当真不想知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或许他们的身份，能够让你与你师妹门当户对。”

    “依陛下之意，竟是知晓草民的生身父母是谁？”沈君棠看他话题又绕回了亲生父母这里，却仿佛猜到了什么，舒展眉头微微扬唇，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周帝按捺了一下有些急切的情绪，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朕看你这模样颇为面善，与一位故人似有亲缘，这才想问上一问。”

    “看来陛下与那位故人甚为亲近，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急切。”沈君棠微一挑眉，直接戳破了他的“急切”心情，语气说不上来是讽刺还是戏谑，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臆测罢了。

    周帝仿佛听出了讽刺之意，此时却顾不上与他计较，只直截了当地道：“那孩子的左肩上有一个红色胎记，你能让朕亲自确认一下吗？”

    “陛下未免太过急切。”沈君棠却再次蹙起眉头，并不同意他的提议，“在这御书房中宽衣解带，实在有违礼数，草民可不敢冒犯圣颜。”红色胎记么……看来他的身份果然没错。

    不过，太过干脆利落了反而惹人生疑，更何况面前的可是大周皇帝，天底下最为多疑的人。

    “那倒也是。”周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让沈君棠当众宽衣解带也确实不大尊重。

    若眼前之人，当真是那个孩子，那他这个做父皇的，可不就是仗势欺儿了。本来他对亲生父母就不怎么在意，若是对他再有了嫌隙，只怕父子关系根本就没办法修复了。

    他略一思忖，便开口吩咐道：“去搬一座屏风来。”暂时先用屏风挡一挡吧，他实在有些耐不住等候的时间，只希望尽快知道结果。

    “是。”自有内侍听了吩咐后退出御书房，找人去搬了一座四扇屏风过来。

    沈君棠皱起眉头，自然也猜到了那屏风搬过来是做什么用的，只是暗自惊讶这皇帝竟然如此性急，倒是与平日打听到的性情不太一样。

    莫非他当真如此喜爱蝶妃？可若是因为蝶妃而移情到孩子身上，那么蝶妃之死他为何却并未追究呢？还是说，他如此性急，只是因为太子危在旦夕，而他乍然知晓了可能蝶妃的孩子还在，于是从太子身上移情到另一个孩子？

    当皇帝的果然心思难测，至少目前来说，沈君棠觉得自己似乎并未猜透皇帝的心思。

    不过，他要的只是结果，反正心中有数，倒也不必太过在意其他。皇帝真那么想看？那就让他看一眼吧，反正也不碍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