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师再见。”

    唐鸿文将教材装进公文包里，闻言抬头对和他告别的学生笑了笑，“再见。”

    他提着公文包走出教室，走廊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路过总忍不住回头张望，又嬉笑着窃窃私语，余澈站在那里，和谁打着电话，嘴上答着“好”，脸上漾着浅浅的笑。

    他挂完电话，唐鸿文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冲着前面楼梯口抬了抬下巴，“余博士，等着你呢。”

    几个女生似有所感，哄笑着跑下了楼梯。

    余澈低头短促地笑了下，并未说什么。

    “这次回来待多久？”

    “手上的课题结束了，打算休息一个多月。”

    唐鸿文笑了起来，“那挺好，过完年才回去吧？”

    余澈点了点头。

    “回来住几天吗？”像是怕被余澈猜出心思，又补充道：“晏清数学成绩太差了，老师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你帮我指点指点他。”

    “我回头帮他看看。”

    唐鸿文忍不住笑道：“他要是知道你回来住，肯定开心坏了。”

    余澈没想到他是这样解读他的话的，只好解释：“我住丛野那儿，还有一个星期晏清也该放假了，我白天过去给他看看，或者他来找我也可以。”

    唐鸿文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

    余澈复读高三的那一年，除了寒暑假会回家，其余时间他几乎是在学校度过的，上了大学，大部分时间也都辗转于北京和津华两地。每年也会回官洲一次，不在端午，不在中秋，也不在春节，那一天是母亲节，他会包一捧鲜花，带一份礼物，然后托自己转交给余若兰，说是祝她母亲节快乐，年年如此。

    他不好说那样的行为是否是一种报复，因为余澈的表情确实是真诚的，他有理由相信他的祝福也是真诚的。

    读研之后他回官洲的次数才开始变多，因为丛野毕业后回官洲参加工作了。他也愿意回家坐一坐，只是从不在家过夜。

    “今年过年，回家来团年吧……你不在，家里怪冷清的。”思及此，唐鸿文鼻子竟也有了发酸的感觉。

    余澈看着脚下的台阶，半晌，只说道：“看吧……”

    再次站在一中校园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学校好像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只是篮球架才上过漆，看起来新了不少，球场上永远不缺淌着热汗的青春面孔，只是那些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哥！”随着放学，教学楼涌出一大波学生，远处嘹亮的喊声将余澈的思绪拉回，他闻声望去，一个些微单薄的少年朝他跑来，脸上笑容灿烂，额间的碎发被吹上天去，书包跟不上他的速度，在身后左摇右摆穷追不舍。

    他忍不住笑起来，少年撞进他怀里，将他抱住，远处“哇”声一片。

    唐鸿文抵着拳头用力咳了几声，好告诉某人，这里还有个大活人，但唐晏清压根不理他，光抓着余澈叙旧了。

    明明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了，别的男生在这个年纪都在装酷耍帅凹深沉，他倒好，光长年纪，不长个性，站着都到他哥耳朵高了，还撒娇卖萌，要不是知道自己儿子从小就黏他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性取向也能传染了。

    唐晏清好像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从见面一直到坐上车，在余澈耳边叭叭地说个不停，唐鸿文觉得树上的蝉都没他吵。

    “哥，等我放假了你教教我数学，每次都考不及格，王老师天天念我念得我耳朵都快炸了。”

    “好。”余澈还以为辅导他数学这事是唐鸿文为了留他在家里编的一个幌子，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唐晏清愤愤不平，“他还老拿我和你作比较，你可是数学博士，我怎么可能比得上你嘛？”

    余澈还没来得及反驳，唐鸿文在前面就先听不下去了，“你哥读高中那会儿也不是博士。”

    唐晏清：“没点天赋的人敢学数学？”

    唐鸿文顿时哑口无言。

    “哥，等我放假，你回家里住好不好？”唐晏清双手搭在前座上，歪着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望着他，笑得可可爱爱。

    小时候，他见惯了妈妈对哥哥的伤害以及哥哥一次次的忍让，以为那次争吵也只是一次争吵，哥哥生完气还是会像以往一样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第一次过年余澈没回家，他才知道他真的走了，他连他和爸爸都不要了。

    那时他哭了很久，埋怨了很久，他要妈妈打电话给哥哥道歉，他背着书包就想跑到北京去。

    他还记得那天他妈妈也哭了，哭得很大声，他从未见她那样哭过。

    他以前以为妈妈讨厌哥哥，可那之后他发现妈妈很想他，吃饭时她时常向爸爸打听哥哥的消息，哥哥每年送的花她都会插在花瓶里精心照料，花朵枯萎的时候她会默默掉眼泪。

    他希望哥哥多回家住住，那他一定能够发现妈妈已经改变了，他希望他们能和好，他们一家人能相亲相爱永远在一起。

    余澈不敢多看他这模样，食指和中指弯着夹了下他的鼻翼，适当给他一点痛觉好让他皱起眉头。

    唐晏清委屈巴巴地揉着鼻子，反正他哥总是这样，只要自己一撒娇要他回家住，他不是敲他额头、揪他脸，就是夹他鼻子。

    “那你就今天陪我住，不能再和我讲条件了。”他气鼓鼓地将脑袋瞥向窗户，反正不能给他哥任何一点再和他周旋的机会。

    余澈想笑，心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讲过条件了。

    “我回家陪你吃顿饭，下午得走。”

    “就一晚上你都不陪我……”唐晏清低头一个人小声抱怨。

    余澈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

    后视镜中的两人各自沉默着，唐鸿文也不免心情低落，到底还要多少年，那一道伤疤才肯愈合。

    余若兰不知道余澈回官洲了，以至于下班回家看到他时整个人都处于发懵状态，换鞋的动作是迟缓的，挂包的动作是迟缓的，走向沙发的步调是迟缓的，直到坐下，都没能放松下来。

    她进门时，余澈也看见了她，彼时他端着刚洗好的水果正要送去客厅。

    他们谁也没打招呼，只是迟钝地盯着对方看了一秒。

    唐鸿文在厨房忙活，唐晏清也在帮忙，余若兰以为按照余澈的性格，放下水果他也该返回厨房帮忙，好避开和她单独同处一处。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如此。

    可今天却没有，他坐在沙发上，低头削着苹果，那模样说是专注也不为过，余若兰想他大概是太认真了，所以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或许是不想打扰到他，她端坐在沙发上，没有往后靠，没有看手机，杜绝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手重复着机械的动作，苹果皮一圈接着一圈，拖得越来越长。

    “吃吗？一个我吃不完。”不知何时，那双手已经不在自己原本看着的位置，半块切好的苹果递到了面前。

    “噢。”她从放空的状态切换回来，下意识接过那半块苹果，拿到手中，闻到苹果的香味，才真正回过神来。

    可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了。

    她忽然想起余澈还在读高中，高一、高二还是高三，具体是哪一年她记不清了，那天他们一家人也在吃苹果，她削了个给唐晏清，唐鸿文让她分一半给余澈，说是唐晏清吃不了完整的一个，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这么大的人了，要吃的话不会自己削吗？

    这半块苹果她是越发难以下口了。

    自从余澈搬出家里，她寄存在他身上那十几年的恨忽然无处安放，一下子分崩离析，碎得满地都是，她慌张地想要捡起，却扎得满手鲜血淋漓，那碎片上全是她冷漠的面孔与余澈的低头不语。

    拾不起掉落满地的仇恨，就填不上空洞无物的心脏。

    她一直知道自己恨的是隋冉不是余澈，可余澈走后，她才痛心疾首，她恨的人是隋冉，不是余澈啊！

    吃完自己那半块，余澈便上厨房帮忙了，看着他的背影，余若兰只觉得喉咙发紧，好半天终于叹出一声，又低头将那半块苹果缓缓送到嘴边。

    咬了一口，甜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