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您能同意。”余澈忍着对自己的巨大厌恶，说着剜心的话，不仅是剜对方的心，也是剜自己的心。

    唐鸿文夹在两人中间手足无措，装了一肚子的遣词用句这时候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希望我同意？”像是听到什么滑稽可笑的故事，她颤着声一遍落泪一边笑，笑着笑着又坐回沙发上，看着余澈鼓足勇气的模样，沉默地用指腹一点点抹去自己眼角的泪花。

    有什么必要生气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整理好情绪，她将右腿搭在左腿上，身体前倾，两只小臂交叠着撑在右腿上，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连表情也变得从容起来，“余澈，我想你误会什么了，我把你养这么大，虽不说是尽心尽力关怀备至，但衣食住行还是没有亏待你的，因为我还是付出过东西，所以才会对吃我的、住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长大的你所做出的令我厌恶的事情感到不快，以及一点点理所应当的寒心。因为我为你付出过。”她一字一句强调。

    “但是，”她话锋一转，“你说你希望我同意？”她像是在和人谈一桩她并看不上的生意一般官方且轻蔑地笑了笑，“我想我还没有那个资格。”

    唐鸿文深深地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对劲，有什么心惊肉跳的东西模糊不清地盘桓在他的脑海。

    余若兰话说完便站了起来，绕到沙发后往卧室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提醒道：“对了，你那个把你扔给我不管的亲爹回来了，他在中心大厦上班，如果你觉得他有那个资格的话，可以去问问他同不同意你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嗐……”唐鸿文疲惫不堪地掐着腰，闭上眼，捏了捏睛明穴，“小澈，你妈她……”要说的话在睁眼后变得再难开口，因为他看见余澈面无血色，泪水将漂亮的眸子浸染，脸颊的泪痕不断有新泪淌过，下一秒像是什么触发了他脸上的机关，面容忽然因痛苦变得扭曲起来，他咬着哆嗦的唇，捂着脸脱力地陷进沙发里，他哭得很厉害，却没什么声音。

    他能全盘接受她的谩骂，她可以冲他发火，就算动手打他，也毫无怨言，可她怎么能说自己没资格？

    就好像他余澈和她毫无瓜葛，就好像这十几年自己过得是寄人篱下的生活。

    唐鸿文有些颤巍巍地伸出手，悬在他头顶很久才落下去，“慢慢来。”除了慢慢来，他还能说什么。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稚嫩的哭声，他循声望去，二楼拐角处，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的唐晏清双手抓着实木栏杆，哭得稀里哗啦的拧巴小脸卡在间隙后眼巴巴地看着这里。

    唉……

    *

    因为雨刚停不久，白雀湖畔的风还裹挟着些凉意，骨子里都能透进来一丝湿冷。丛伟烨是今天早上接到通知后坐着高铁来的官洲，没来得急去找歇脚的地方，带着丛野踏出一中校门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从来到这座凉亭开始到现在夜幕降临，他们沉默了多久，他就站在这个垃圾桶旁抽了多久的烟，期间一直在看刘华所说的贴吧。丛野一直歪着脑袋靠在刷着旧红色油漆的立柱上发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爸为什么一言不发，为什么不揍他。

    “我不会和他分手的。”他终于肯动动满是干纹的嘴皮子，因为太久没说话没喝水，突然这么一开口声音都是沙哑粗糙的。

    丛伟烨抽烟的动作一顿，没接话，只是垂眸将指间还未燃尽的烟在铁制桶盖上揿灭。

    过了很久，一个冷漠的、不容拒绝的声音传进了丛野的耳朵里。

    “转学。”他说。

    丛野猛地坐直，大声吼道：“我不转！”

    丛伟烨扭头看他，将手机屏幕关掉揣回兜里，一步两步，跨上台阶，向他走来，丛野咽了咽喉咙，手掌往后撑了点，警惕地看着靠近的人。

    终于要动手了吗？

    他想。

    对方停在两步远的地方，像是没听见刚才的抗议，自顾自地做着安排，“明天我找人联系一下津华那边看有什么合适的学校，你自己回去把该整理的整理了，等那边说好我就过来给你办手续。”

    “爸！！！！”丛野控诉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你之前同意的！你明明同意我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你怎么能这样？！你说话不算话！”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明明是你一个人在说！是你要自作多情！这个学必须要转！”突然拔高的音量惊飞了树枝上的鸟儿，湖水也涌动起来。

    一阵狂风刮过，卡在枝桠间的野果“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周围又陷入了死寂，丛伟烨掐着腰低头猛喘了两口气，“丛野。”他抬起头来语重心长的，尽可能耐心地劝他，“爸爸也是为了你好。”

    “你不是……”掌心用力揉去眼角碍事的泪水，丛野吸了吸鼻子，声音无力且委屈。

    “那我是为了什么？”他质问。

    “你听了他们的鬼话，你觉得我是错的，但我没有错，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我没偷没抢，我没有耽误学习，我有什么错？”丛野情绪很不稳定，他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别人光明正大就可以做的事情，到了他们这里就得藏着掖着，被发现了就该千夫所指。

    “你错就错在不该和一个男的在一起！你觉得你们很光荣？觉得你们没错？那你怕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你没有什么女朋友你有一个男朋友，你没说。因为你知道那是错的，你知道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喜欢一个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

    丛野笑了，手掌捂着下半张脸抹了一把，他撑着膝盖慢悠悠站起来，侧眼望着湖泊尽头。

    远处沿湖闪烁的路灯连成了一条银线，线的外面是五彩斑斓、人声鼎沸，线的里面无尽漆黑、寂静无声。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问我们苹果是什么颜色的，班上的同学异口同声地答红色，我比较叛逆，我说绿色的，他们嘲笑我是笨蛋，后来我和那个追着我骂笨蛋的男生打了一架。”

    丛伟烨没说话。

    “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不敢告诉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你从来没有去接触了解过的东西，我怕我突然告诉你你不能接受。”

    丛伟烨张了张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过了好半天，才带着些恳求意味地对他说：“你还小，听爸爸的话，分开一段时间就忘了。”

    丛野笑得苦涩，轻轻舔去了滑至嘴角的咸泪，“一段时间是多久？要是一段时间过去了我还没忘你就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了？”

    上一次看见丛野这么颓然无力仿佛败下阵来决定接受现实的模样是他奶奶去世的第三天，前两天哭闹的厉害，盯着他们一家人的眼神都凶巴巴的。

    这一次却不过大声顶撞了他几句已然成了这副模样，他说不上自己心里怎么想的，照常理来说自己差不多要把他劝放弃了，可心里却没半点轻松的意思，倒希望他能多冲他大吼大叫几次，自己才能好受点。

    “总会忘的。”他说。

    总会忘的……

    丛野在嘴里喃喃这几个字，他爸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要他永远都不要和余澈见面了。一辈子几十年哪有忘不了的，活着忘不了，死了也想不起来了。

    “我不转。”丛野说。

    丛伟烨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说：“好。”

    丛野当时不知道那个“好”字是什么意思，他并不觉得他答应了，但也没问，那之后他把自己送到学校门口便离开了，期间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第二天早上上课中途，他看见他爸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一直看着他，那一刻，恐惧仿佛一滴滴入清水里的墨，瞬间将他吞噬，他像是站在冰冷的池水里，水漫过了胸膛、肩膀、咽喉，他要拼命扬起头颅才能喘息。

    他似乎明白了那个“好”代表着什么。

    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蜂拥而出的学生们挤满了走廊，路过的人总要好奇地往这里看两眼。他能偶尔听见“同性恋”三个字，也能看见他爸那一瞬间眼底的难堪。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去上班了？”

    “不去了。”

    丛野心里狠狠一颤，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丛伟烨摸了摸空瘪的裤包，扭头问他：“有烟吗？”

    丛野用力吞咽，别过脸去，“学校不让抽烟，戒了。”

    “原来你还是知道要守学校的规矩的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忽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