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不会想到的是，尚九怜于乱战中存活下来，直到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她亲口说出血淋淋的真相，原来一切似乎早已命中注定，她不是个简单的人，而她也不是她的良人。

    在尚九怜说出那三个字的同时，琼玉身体猛地一颤，失手撞翻了桌上的碟子。那是一个永恒的禁忌，更是她年轻时所犯下的美丽错误。她额上开始有冷汗滴落，被烫的红肿透亮的手腕处俨然鼓起一道水泡，晶莹发亮。

    “尚小姐说谁，柳..柳什么？”

    尚九怜仔细凝视她的脸，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关键的表情。她像中了邪，看着她眉目越发像心里那个人，便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那指尖猝不及防的嵌入她皮肤里，不偏不倚刚好在烫伤的那块位置，琼玉疼的轻声尖叫，她似乎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柳中夏的，不，你一定见过，对不对？！”

    琼玉彻底慌张起来，她不想在此时暴露身份，于她而言，没有一丝好处。她定了定神儿，抬手轻抚上她失控扭曲的脸颊，尚九怜愣怔痴傻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模样，“有一缕碎发。尚小姐思念故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更不是他。此去经年，说不定他都不在人世了，还请尚小姐看开。”

    “他不是我的故人，他是我的心上人。”

    她脱口而出的反驳让琼玉大为吃惊。她是女人，幼时与段良人那段荒唐事本已忘却，却不曾想起今日再次被提起。她想不到，那个‘柳中夏’，一个她女扮男装随口一提的虚拟人物居然让这丫头记了十几年，她实在想不通，那个薄情寡义的柳中夏，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如果现在有一把鞭子，琼玉最想做的就是抽醒眼前的人。

    “我虽不得而知尚小姐和那位柳先生的故事，但心中已有大体猜测，想必那个负心汉从一开始便是骗你的，世人大抵都向往专一美好的爱情，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或许尚小姐向往的那种生活，是不存在于世间的。”

    琼玉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开口小心翼翼试探着，她很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坑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尚九怜眉宇深深蹙起，她哭得样子很美，任谁见了都会爱怜。她闭了闭眼，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许久，她抬起头来，眼中已恢复一片清明，再找不到方才遗情神伤的蛛丝马迹。

    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霍小姐，刚刚我有些失控，吓到你了。我只是实在震惊，霍小姐的脸…简直与他一模一样。”

    琼玉满是冷汗的手心从头到尾死死地掐住大腿，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妨，我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是从心里替尚小姐感到不值罢了。”

    她说完后，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外面大厅的舞池内此时涌入一批非常艳丽的女郎，很快便将原本就高昂的气氛带动的更加高亢，她们的舞蹈一看便是经过精心准备和排练的，举手投足间非常诱惑人，颇有一些艳俗狐媚。舞池周围响起了男人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尚九怜已经麻木习惯，而在琼玉听来却忽然无比刺耳厌恶。

    她抿唇轻咳一声，随后站起身，“尚小姐，今日冒昧前来实在不妥，有失礼数，说起来，我与尚小姐也是一见如故，似曾相识。当然，这还要感谢戴先生，不知道他算不算我们的红娘呢。”

    琼玉说罢便低低笑了出来，随后无奈似的摇了摇头，尚九怜似乎也被逗笑，她捂着嘴，目光暗暗来回打量，“霍小姐性格真好，有你在身边，戴先生应该也会放松些。”

    琼玉嘟了嘟嘴，有些不解，“怎么，他以前很不轻松吗。”

    她低下头摇了摇，目光飘向远方，“没有，至少从我跟着戴先生起，他整日生活在刀尖之上，时刻提防仇家的暗算偷袭，我几乎从没有见过他笑。”

    琼玉轻声哦了一下，故作轻松道，“多谢尚小姐今日告知我许多事情，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就不便留在这里打扰你，不如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我心里还有一些疑问想向尚小姐求证。”

    尚九怜缓缓蹙起了眉，脸色有些褶皱，琼玉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有些着急的上前扶住她，“身体不适吗。”

    她抬起头，琼玉的脸与她近在咫尺，那温热的呼吸清晰的喷洒在她脸上，她有些发晕。“霍小姐，你…可不可以叫我名字，不要叫我尚小姐…”

    她有些卑微受伤的语气让琼玉心口一滞，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九儿’，却令她身形猛然晃动。她瞪大眼睛，那里面闪动着星辰大海，“你…你唤我什么。”

    她颤抖着声音，琼玉似乎没反应过来，冲她淡淡一笑，“九儿啊，你不是让我叫你名字么。”

    尚九怜望着她的眸子明显一缩，眼前之人的语气神态与当年几乎分毫不差，她差一点就要相信她便是他了。“没、没什么，九儿…我很喜欢。谢谢你。”

    琼玉点了点头，随后朝门外走去，“先告辞了，下次见面我会提前告知你。”

    她说完便打开门，转身之际，尚九怜再次喊住她，似乎欲言又止，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霍小姐是个聪明又不简单的女人。”

    话音刚落，房间的门便严丝不动的合上，她失意地瘫坐在地上，像被抽空了灵魂，转头盯着琼玉坐过的位置渐渐发呆。片刻，她忽然嗤笑起来，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不得不说，皇都天堂的内部建设堪称一绝，甚至比国际名流还要高出三分。她从房间出来，绕着回形长廊慢慢向前走着，台上花魁的选举似乎到了高潮，她不经意间一瞥，目光便被一个头上簪着花的女子所吸引。鬓边一株秋海棠不俗，她仔细端摹起来，却忽而惊觉这女子像极了一个人。她紧张的咽了口唾沫，随后如临大敌般转身掉头从楼梯另一端向下跑去，她回头看向台上，确定那个女子没有发现她后便暗自松了口气，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膛长吁一口。

    她拿起手包，慌张地向大门口走去，门外的保安忽然快速变换成一列整齐排着，琼玉定住脚步，门外驶进了几辆黑色的豪车，她看不清具体有几辆，只隐约目睹车子停下后一双双黑色皮鞋迈了下来，为首的那个男人摘下墨镜，保安齐齐鞠躬，待那个男人准备迈进门的一刻，她彻底看清了那张隐藏在黑暗中模糊的脸，她大吃一惊，朝四周看了一圈便飞快藏到墙壁的死角后面，悄无声息探出一张脑袋。

    “霍总可是难得一见的稀客，今日大驾光临，令皇都天堂蓬荜生辉。”

    男公关经理踏着小碎步三两下跑上前，对着霍北辰点头哈腰谗言献媚。他步伐沉稳地向前迈进，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墙壁那边看了过去，琼玉吓得魂都快没了，她反应迅速地把头往里一藏，继续没入黑暗中。

    霍北辰漫不经心地瞟着四周，眼神在舞台上正表演脱衣舞的舞娘身上停留了两秒，随后朝男经理微微点了点头，“醉禧楼果然名不虚传，从前便艳冠一方，如今虽然改名换姓，但却是比从前还要繁华热闹三倍不止。”

    经理笑的跟朵花似的，他紧跟上，“谢谢霍总，您常往这儿来玩玩儿，那就更加繁华了。”

    霍北辰笑了笑，目光移向二楼，经理瞟了一眼他身侧的穿着藏蓝色西装的男人，眉间一片兴味，“霍总，这位是…？”

    霍北辰转头看了身侧一眼，“这是税务局的马局长。”

    男经理立马换上笑脸，“原来是马局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高抬贵手。”

    马文良笑着道，“我才上任不久，难怪你不认得我，这次霍总约我过来，一半公事一半私事…”他说到这里特意停了停，眼神往台上扫去，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光洁，“听说维扬所有的头牌花魁都在你们这儿了。”

    男经理反应迅速，他眼珠子骨碌地转动着，大手一拍，“哎呦马局，您消息可真灵通，莫说维扬，就是恁大个华南，我们这儿的花魁也绝对排的上号。”

    马文良眼神精光，嘴角就差咧到了耳朵边上。霍北辰瞟了一眼，转过头默不动声对男经理道，“提前预约的可都安排好了？今天可是马局来，贵客到此，你们务必要好好招待。”

    男经理只一个劲点头，“霍总请放心，给您安排的那可都是上等货，绝不怠慢了您。”

    话音刚落，三人走到电梯间，随行的保镖按下电梯键，片刻后电梯门缓缓打开，霍北辰率先迈步走了进去。琼玉悄悄从墙壁后面探出头来，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电梯显示器上不断变动上升的数字，最终停留在4层，她朝周围警惕地扫视一圈，随后也便进了电梯。

    □□1号包房，早早等在里面的小姐齐刷刷站成一排，三人推门进来后，便一齐弯腰鞠躬，“霍总好，马局长好。”

    霍北辰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马文良却忽而兴致大起，连连说了几声好，他略显油腻的目光来回在这些小姐身上扫视，男经理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身材最高挑的小姐接着走了出来，“霍总，马局，您看这些还行吗，要是您看不上，我接着给您换一批。”

    霍北辰淡淡的笑着，脸上始终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马文良一眼，“这我可做不了主，马局是我今晚的贵客，你得问过他，他要是不满意，便是我不满意。”

    男经理瞬间体会到其中意味，他看着马文良近乎呆滞的神情，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他咳嗽一声，“那就好，那就好。那二位就先玩着，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祝二位尽兴。”

    经理说完，便向一众小姐使了个眼色，随后笑着出了门。霍北辰做出请的手势，“马局请上座。”

    马文良笑着道了声好，随后便一屁股跨坐在沙发上，方才那名身材高挑的小姐也一同笑着坐在他身边，媚笑着朝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把玩着她的胸部，眼神又在其余小姐身上来回穿梭，恨不得要将人给轮了似的，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名穿白色裙子的姑娘身上。

    “叫什么。”

    马文良咂巴着舌头，那姑娘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犹豫了好久，“艳艳。”

    他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名字不错，挺趁你的模样。”

    话音刚落，他抬手拍了拍身侧的沙发，那姑娘磨蹭着走过去坐下，伸手想去拿茶几上的酒杯，结果手才伸了一半就被他紧紧握住，滚烫的掌心将她浑然包围起来，烫得她一个激灵。

    “你猜，在你来之前，我喝了什么。”

    马文良笑嘻嘻的，恶臭的口气扑面而来，那姑娘差点吐出来，下意识用两只手臂去推他，他反而朝她靠过来更多，“宝贝儿，保证一会儿让你开心。”

    他哈哈大笑着，伸手从桌上准备好的一众道具里拿出了手铐，将她两只手反绑在一起，固定在头上，他咽了咽唾沫，那姑娘似乎吓得大惊失色，他拿起鞭子，准备挥手朝她抽去，她尖叫一声，死死护住了头部，“该死的奴婢！老子抽死你！求我啊，求饶！”

    他狠狠的朝她抽下来，她尖叫着，恐惧像潮水一样向她袭击而来。包房内其余的小姐没一个吱声的，她们看着她尖叫躲避，脸上麻木的什么都不剩，甚至看着这一幕觉得非常爽。三声鞭响之后，那姑娘似乎彻底失控，歇斯底里的惊呼着求救，马文良被彻底激怒，他眼中燃起滔天怒火，执着鞭子的手正欲再次挥下——

    “马局。”

    霍北辰伸手捉住了皮鞭，用力地紧攥着，手心留下一道红痕，“人家不愿意，强求也没意思，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放过她。”

    马文良有些惊讶，手腕一拧，收回那长鞭，他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艳艳，随后眼神有些暧昧，“哦？霍总瞧上的？那便卖霍总个面子，罢了。”

    霍北辰低低道了声多谢，随后朝艳艳看去，他招了招手，“过来。”

    艳艳眼神依旧惊惧，她小心地点了点头，随后走过去坐下，他伸手拉住她胳膊，将她带进怀中。“马局，我就开门见山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上任不足个把月，一时恐难服众，而我呢，也刚从上海回来不久，霍氏根基尚且不稳，许多事情还要劳您费心。经济向来是一个城市乃至帝国的命脉，您身为一方税务局长，理应恪尽职守。”

    霍北辰话尽于此顿了顿，马文良沉默着，细细品着他话中的意味，他拿起桌上的洋酒晃了晃，“霍总如此深明大义之人，我马某得此殊荣，实在惶恐。”

    “马局说的是，如今大局不稳，又有这许多双眼睛盯着，多少人恨不得拉您下马，除之而后快，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所以我还希望今后我能与马局合作日上，来日方长。”

    马文良沉默片刻后随即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两杯酒碰过后，气氛渐渐烧了起来，霍北辰始终一言不发喝着酒，表情难测。艳艳忽而蹙起眉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霍总，不好意思，我..我有些恶心。”

    她说着便冲了出去，霍北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思索了几秒，随后放下酒杯，“马局，失陪一会。你们，都过来陪好。”

    马文良沉浸在美色之中，嘴里只模模糊糊说了声好，霍北辰起身出门，在门口的走廊上发现了正捂着胸口呕吐的艳艳。她脸色煞白，骨瘦如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还好么。”

    她费力的直起身来，捂着胸口艰难地道，“只是有些头晕想吐，没什么大事，谢谢霍总关心。”

    艳艳一身白色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绾在耳后，他忽然有些发愣，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艳艳与他的音音似乎有些相似。

    琼玉躲在墙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二人。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像极了他从背后拥住她的样子。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琼玉用力地抠住墙壁，指甲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