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气凉的格外快，昨天还穿着风衣，今天就该换上毛衣了。街上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随着秋风萧瑟一片一片凋零再落下，安静地躺在地上，再被风吹起来，随意又孤寂的飘荡在空中。

    琼玉从净尘寺出来后，街上行人熙熙寥寥，大抵是天冷的缘故，大多数人都选择窝在家里，看看电视，吃吃下午茶，恣意且舒适。海棠坞没落后，那棵参天海棠树便只余下了光秃秃的树干，也没再长过叶子，再没开过花。或许那场大火带走了一切所有美好的东西，连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那枯树似乎越发凋零，树干下还依稀可见那张破旧残缺的秋千架，在寒风中伫立。

    断弦难续，树死不开。

    一切仿佛还是昔年模样，这一晃距离上次她来，都快过去十四年了，除了那棵似乎死去的老海棠树和坏掉的秋千架，一切似是从前那般光景，连位置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可唯独失去了生气，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剩下一副空壳子，苟延残喘地存活着。

    琼玉不知觉中竟走到了海棠坞，她眼中一片空洞茫然，在原地愣怔了片刻，才堪堪反应过来，她看着满目荒凉颓废，心中竟再次酸涩起来。她和他都活了下来，甚至于前几天才再次相见，可是两人已彻底成为两个平行时空的人了，那些美丽快活的时光，终究是再回不去了。

    意难平。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里走去，从前的歌舞场已变成了一片荒草，除了空旷的土地，方圆几里之内连只鸟都见不到。那棵老海棠树身已变得漆黑，如果走近，是还可以闻得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道。那树干正中间，刻着两个字，她走过去，伸手轻轻抚上，似乎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那树干上面的字早已随着时间而渐渐风化，埋入年轮之中，永世不得见天光。

    霍北辰。谢株华。

    那朽木之上只能看得清些许被人用小刀刻画上去的痕迹，字体早已面目全非，可她记得非常清楚，当年她拿着小刀刻在上面有多用力，如今她的心就有多痛。流云朵朵，燕城算得上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水乡，一年四季味道总是淡淡的，带着些许海棠和茶香，阳光不刺目，雨水不冰凉，连朱墙壁瓦，颜色都格外精致。

    如果说霍北辰让这座城市充满了味道，倒不如说是燕城蕴育了他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性格，眉目浅淡，恰是燕城长安街，薄唇轻抿，恰如洛水河畔，毓质翩翩，便是柔情似水海棠坞。

    可惜这样的男子，她却再动不得半点情意。

    长安街上、海棠坞下、洛水河畔。

    她此生最好的时光，便都停留在那里了。

    “咳…”

    一阵风吹过，琼玉似乎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咳嗽一下，吓得汗毛竖起。她咽了口唾沫，手指紧紧抓住裙摆，朝树后一点点挪去，“谁…谁在那里……”

    细雨霏霏，缠绵悱恻，红砖绿瓦坑坑洼洼陷下去许多，矮矮的庙楼挂着古钟和铃铛，经风一吹，窸窣地四下散落。幼年不知愁滋味，他日语笑妍妍，难复从前味。

    霍北辰不知何时来的这里，又在树下站了多久，看了她多久，她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便抬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声音已是不自觉的嘶哑。“是..霍、霍总吗。”

    他就直直盯着她看，心中翻涌的情绪瞬间湮没出来，他走近几步，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很像但又不同的脸，“你..叫什么。”

    他似乎憋了很久，琼玉凝视他眸光，险些哭出来。她意识到失态，便慌忙抹了抹脸，朝他微微倾身鞠躬。“琼玉见过霍总。前几天，我与戴总才见过您，只是今日，您怎的独自前来，是…约了人么。”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目光渐渐炙热，“你..可有姐妹。”

    她瞬间意识到什么，无奈她现在的身份再不许她道明，她轻笑一下，“回霍总的话，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我十八岁那年便亡故。”

    他垂眸，嘴里默默嘟囔着十八，琼玉看他的样子，心没由来猛然刺痛，她抬手捂住胸口，不让自己发作，“不过…霍总这么问，是否原因于一个女人。”

    他忽的抬起头来，眼神死死锁住，他有些激动，“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认识她，还是……”

    琼玉忽的笑了出来，她朝他走过去，“是因为我这张脸吧。其实很多见过我的人，或者认识她的人，第一眼总是会认错，我挨个解释着，后来我才知道，她叫谢株华，曾是维扬艳冠一方的美人。只是我与她，到底不是同一个，我一介夜场小姐，又怎么敢同她那样的大家闺秀相提并论呢。”

    她说着，自嘲的笑了笑，笑自己，也笑旁人。他有些失望，眼底那抹瞬间的光芒也随之消失殆尽，恢复到温和疏离的样子。“原来如此…我也觉得你不是她，她那样的人，是没有人比得上的，你虽然与她有十分相似的脸，可终究却成为不了她。”

    琼玉凄然的笑着，“霍总说的是，我身上风尘气这么重，早就不是良人了，拿谢小姐与我相比，实在荒唐…对了，霍总今日缘何来此。”

    她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时间，于是便悄然转移话题，他微叹了一下，随后神情轻松起来。“那么琼玉小姐为何到此呢。”

    他挑着眉看向她，目光和神气仿佛又回到了少年霍北辰的模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她抿了抿唇，仰头看向天上流云，“许久没回来了，听说新城建的格外恰到好处，索性便出来逛逛，谁知道竟走到这儿了，我是个路痴，出门便不认路，还好遇到霍总，您方便送我回去么。”

    她说完，眼底哀伤的情绪收起，面带笑容看着他。“原来这样。不过，琼玉小姐似乎很自信，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呢。”

    他背过手去，站定，同样用挑眉笑容看向她，她眼睛转了转，“就凭我这张脸，怎么样霍总，要不要看在谢小姐的面子上，做回好人，佛祖会保佑您的。”

    他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摇着头，似乎觉得眼前这女人很有意思，精明又愚蠢。他走到她身边，离她只有一个拳头的位置，垂眸看着她，她额角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眉毛上面有一颗黑痣。

    他有些痴愣。如果没有这些，她简直与音音一模一样。

    “既然琼玉小姐话到如此，这个好人我若是放着不做，旁人一定会觉得我霍北辰是个很不怜香惜玉的人。我的车在外面，琼玉小姐，请吧。”

    他说完竟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这样干脆利索倒是琼玉没有想到的，原本她脑中还准备好了一大番说词。她干笑一声，同样伸出手臂，“霍总先请。”

    霍北辰的座驾是一辆黑色迈巴赫，与戴笠笙那黑色悍马有的一拼。琼玉拉开车门坐进去，心想大抵有钱人都是喜欢黑色的吧，低调又舒服。霍北辰系好安全带，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他抽出一根，放在嘴边，看着手中的打火机，忽然转过头去，琼玉吓了一跳，“帮我点上。”

    她有些惊讶地接过，手指按了两下，在上面打起一团火焰，递到他嘴边，那根烟点着后，便开始向外缓缓散发着白烟。她将火机归还给他，拍了拍手，他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缭绕的烟雾笼罩着他虚空缥缈的脸。

    “你是戴总的人。”

    他叼着烟卷，发动了汽车，手指紧紧有力握着方向盘，车开得十分平稳。琼玉看着他背后，“霍总果然厉害，只是匆匆一面，便看了出来。也对，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应该都是老狐狸，老奸巨猾。”

    他咧开嘴笑了出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也不能一概而论，对于我而言，顶多算巨滑，至于戴总么，才是真正担得起老奸这二字。”

    她勾了勾唇，看着他漆黑的后脑勺，“霍总同着我的面这样评价戴总，就不怕我回去通风报信么，我脑子反应虽然慢了些，可打嘴仗却从没输过。”

    他笑的更加开心，指尖有一搭没一搭饶有节奏地敲打着方向盘，那啪嗒声同样也敲击着她的心。“有意思，怪不得戴总那样的冷面阎王会把你留在身边，口齿伶俐又聪明的女人可不多见了。”

    车子稳速前行着，在路过一道荒弃遗址时，琼玉猛地瞳孔放大，挪到车窗边，手指死死抠进缝隙里。她呼吸急促起来，片刻之后，只余下满目通红。

    那是从前她的家。谢府的旧址孤零地立在原地，只余下一片漆黑封印在墙皮之上。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眼角一划而过的伤感，三秒过后归于平静。“后天晚上在琉璃楼有个慈善晚会，类似芭莎晚宴，不知琼玉小姐有没有时间。”

    她从回忆里转醒过来，很是诧异地看向他，“慈善晚会？那应该都是像您这样的厉害人物去的，您去您的，问我是什么意思。”

    他从后视镜里盯着她脸上千变万化的表情，心情似乎很是愉悦，他伸手摆弄了一下领口的领带，带着几分玩味认真说道，“做我的女伴。”

    “什么？”

    琼玉以为自己耳朵也出了毛病，大声地又问了一遍，他饶有耐心的重复了一句，惹得她大惊失色。“霍总不是开玩笑吧，我心脏可不大好。”

    她说罢真的捂住心口，做出难受痛苦的表情。他轻笑了一下，“我又没有过女人，总不能让我挽着程特助的手进去参加吧？两个大男人，未免也太奇怪了，不妥，不妥。”

    她表情有一瞬间梗住，倾身凑上前去，“那…这算是霍总今天送我回家的报酬吗。”

    他晃了晃脑袋，“你认为是就是吧。”

    她收回身子，靠在靠背上，眉头微微蹙起，“戴总..也会去吗，我胆子小，要是让他知道了，非得扒了我的皮。”

    他目视前方，唇角暗中上扬，“放心，他不来，琼玉小姐不必害怕被他现场抓包。后天下午五点，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琼玉努了努嘴，明明很正常的话，被他一提起，倒像是大型通奸捉奸现场了。她闭上眼思索了一会，许久，声音暗沉下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公寓，解下安全带，“好，那我就帮霍总一次，不过您可不能骗我，也不许叫人拍到。”

    他勾了勾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车子缓缓停在公寓门口，大门外有两个黑衣保镖看守，她飞快看了一眼，随后迅速打开车门，霍北辰忽而出声。

    “你叫什么。”

    她回过头，歪了歪头，不置可否，“琼玉啊，霍总不会是金鱼的记忆吧。”

    他摇了摇头，带有一丝不可查觉的无奈，“我是说，你的真名。百家姓里可没有琼字。”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琼玉总觉得门口的保镖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她额头上瞬间冒了一层冷汗，有些慌张的关上车门，转身向公寓走去，她回过身的一瞬间，回眸看向他，眼底有些潮湿，“霍言珠。”

    霍言珠。

    他在嘴边默念了三次，似乎联想到什么，盯着她离开的方向，那种满了山茶花的花园里，忽然飘来一阵海棠花香。

    琼玉回到公寓，喊了两声戴先生，无人应答，便上楼去找，保姆走过来，她有些疑惑，“戴先生不在吗。”

    保姆点了点头，手中还拿着抹布，“回小姐，先生今日一早便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您想吃什么，我这就通知厨房去做。”

    她哦了一声，摆了摆手，“我还是等戴先生回来一起吃，你先下去忙吧。”

    保姆道了声是，随后便走开了，琼玉盯着二楼那间主卧，忽而有些失了神儿。花园里的海棠花一夜之间忽然开了，不知是否是妖异之兆。她甩了甩头，上楼拿好衣服准备洗澡，手机却突然响起，她拿起一看，那是一条短信，署名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