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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旧曾谙
第 80 章 我本是燕城少年郎 你原是谢府女儿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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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月光其实最美,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唯独它还活着,只有它还清醒着,跳动着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
琼玉此时根本无心欣赏,搁在平日,她是最喜欢望着远方的明月发呆的。失眠的人才会无心,琼玉在离开国际名流之前从不会失眠,那时候她被灌得失去了知觉,意识模糊不清,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一沓钞票,笑的没心没肺。
或许只有霍北辰还保持了这样的闲心逸致,不曾错过每一夜的月亮。
这算好命吗。
戴笠笙站在天台前,已经有些寒意刺骨的夜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襟,发出细小的摩擦声。他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去,背后便是辽阔又空荡的长安街,夜深人静时只有寥寥几人快速走过,忙着赶路回家,谁也不会留意到二楼交缠重叠在一起的人影。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含笑望着她,眉宇间溢出点点无奈,“夜里风凉,怎么不多穿点,真是不听话。”
琼玉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垂下目光,掩饰自己此时的慌张和尴尬。本来还算平静的日子在今天彻底被打破,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搅乱了她所有生活,如果那人不是他,本来今天该是一次不错的宴局,结果现在搞得像通敌叛国一样让彼此都不自在,尤其是她。琼玉理了理他略微有些褶皱的下摆,“我想明天去一趟净尘寺。”
戴笠笙目光随着她手移动到肩头,她驾轻就熟地给他把扣子重新一颗颗系好,“净尘寺还没有人敢去。”
“闹鬼?”她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她可是最怕鬼怪这档子玩意儿了。戴笠笙先是一怔,随后便笑了出来,伸出指尖在她脸上灵活地掐了掐,粗砾的指腹在她脸上划过,掀起一片战栗。“十三年前那场动乱,燕城许多老建筑都化为余烬,虽然现在重新建好,但有些地方已经成了禁地,没有人敢提,也再无人想起过。”
呼啸的夜风灌过来,四周一片静悄悄,街上似乎隐约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歌声和笑声,但由于距离有些远,只是时隐时现。
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管天怎么变,所有风尘之地永远都是夜夜笙歌。不知亡国恨么?琼玉一分一秒都不会忘记曾经的家仇血恨,她的记忆似乎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之前,那个曾经的风水宝地燕城,是她的天堂和避风港,里面有太多封藏的回忆和欢声笑语,此刻像狂风海啸一般全然袭来,一点一点吞没掉她。
“我整日呆在家里也是无聊,从阜城离开后,再没见到过小四和小五姐姐,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了。戴先生一早就知道我曾经是燕城人,既然现在回来了,又岂有不去探望之理。”
她说完向前走去两步,站在天台边缘,脚尖踩在一条边缘缝线上,只要朝前微微倾身,就会轻飘飘的坠落下去。
远处对面那座最高的建筑便是老城楼,安静的伫立着,亲眼见证着沧海桑田,时代变迁。她记得,从前她最爱和北辰哥哥一起登上那城楼,张开双臂,看着尽收于眼底的偌大城池,他从身后环住她,“音音,这座城楼是燕城的最高点,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登顶上来,俯瞰这满城艳色,我一定要做王,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妃,我们一起看江山美人赋,受万人敬仰朝拜。”
说的人还在,可听的人却早已不复当初。
戴笠笙沉默片刻,“明天什么时候去。”
她抬头看了看天,“中午吧。”
他嗯了一声,“注意安全。”
琼玉正盯着远处一座渺小的建筑出神,那里是三宝戏园的位置,她像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戏台之上仿佛模糊出现了一道身影,咿咿呀呀唱着游园惊梦,将故事一点一点娓娓道来。他看着她愣怔的侧脸,随她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指了一下,“喜欢么。”
她愣了一下,随后应了一声,“那里曾经是燕城最热闹的地方,许多人都爱端着一盘瓜子,或是听着小曲儿,或是听着说书人讲三侠五义,有趣极了。”
他沉默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深意,他犹豫了片刻,“你…会唱昆曲吗。”
琼玉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只是啊了一句,随后连连摇头,“我哪儿会唱啊,只是闲下来时偶尔听上几句罢了,那东西需要天赋,不是人人都能学来的。”
她快速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眼里掠过一丝慌张,他听后低下头,像是在细细思考着,慢慢闭上了眼,等再次睁开时,里面是一抹受伤。
他忽然有些失望。
“戴先生,你相信轮回转世之说么。”
“怎么讲?我原本是不太信这个的,可现在看来,渐渐有些相信了。”
她笑着道,“是啊,这世上就是有那样多的巧合,不过,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从前很怕死,但是现在不怕了。”
他走上前从身后拥住她,用胸膛的温度为她暖着身体,“好了,不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明天吃过午饭,我让泓山开车送你过去。”
夜里忽而降了一场雨,空气中全是泥土和香薰的味道。戴笠笙一早便去了公司,用过午饭后,何助理备车将她送到净尘寺,叮嘱她小心,有事打电话,随后便上车离开。琼玉走到佛寺门口,气氛一片寂静,除了扫帚扫在地上的刷刷声,再没有任何杂音。
她停在门槛上微微探头往里面看,院子中央通往大殿的方向砌了很多级青石板台阶,一层层被走过几千万亿次,早已磨出了踏痕,上面的纹路已经模糊不清,就像湖畔深山中古树的年轮,诉说着净尘寺的岁月风霜。
墙上覆满了灼烧后的大片淤黑痕迹,琼玉不知道当年净尘寺和慈安师太是如何从那场浩劫中躲避过来,她垂眸冥想着,大约是一心向善的人都会被庇佑吧。
这是万丈红尘俗世漂泊之外的地方,早已切断了恩怨情仇,纷扰纠葛。她悄无声息迈进去,几名穿着素色长袍的中年女子手持扫帚和簸箕在古树下打扫昨晚风吹了一宿后堆积的枯树叶,灰黄色覆盖了好多层。她们并没有对琼玉打招呼,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打扫,每个人一声不吭,眼底平静无波,无悲无喜,无欢无愁。
琼玉瞧着这些人都是些生面孔,大约是后来才投到这里的尼姑,远离红尘,在深山古刹里做一清净人。她往里走了几步,在进入大殿的门外,她看到屋檐上瓦片碎裂了几枚,往下掉着灰白色的粉末,在眼前挥散开,她咳嗽着用手扇了扇,抬脚迈进高高的门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拥有过最跌宕难忘的红尘往事,却终究在漫漫路途中选择亲手埋葬,她们活在一个出不去的世界里,麻木平静的面孔,让人心涩。
守在门口的年轻小尼姑递给她三炷香,她指了指里面,然后双手合十对她鞠了一躬。琼玉盯着三炷香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烟,摸了摸口袋,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过去道了声阿弥陀佛,那名小尼姑双手合十对她还礼,将那张钞票又原封不动推了回去。她不解,难道寺庙都不要香火钱了吗。
她转身跪在巨大的佛像前,捧起一本经文开始诵读,大概是俗世绝。巨大的金身佛像端坐在最上面的正中间位置,两边是一排规模略小的,有十八罗汉,也有菩萨。从前净尘寺鼎盛时期,前来上香祈福的人络绎不绝,顶着酷暑寒冬求佛和菩萨保佑,有的甚至直接在佛像面前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公。求佛之人大约都有一段难言的辛酸往事,生活中该有多不如意,才会走这样一条明知不可行还充满了侥幸的路。
琼玉将三炷香高举过头顶,在正中间的蒲团上跪下,心中默默许了三个夙愿,然后匍匐在地上叩首,每叩一下,钟声悠悠响起,九十九次深深印在净尘寺一方净土之上。她站起身来,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里,随后再次双手合十朝佛像鞠了一躬,口里默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她直起身迈过蒲团,就在转身欲走之际,身后一声施主留步猝然响起。
琼玉一顿,身体微微颤抖一下,那女人的声音轻柔的像水一样潋滟多情,却不乏气场,中气十足,手上盘着一串佛珠,指尖干净慈祥的拨弄着。她挺拔的身姿屹立在斜阳之下,额角上一丝细发交错盘杂,佛像身上反出的金光打在她身上,就像一尊活佛。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慈..慈安大师?”
慈安师太伸出手,食指在下颌轻轻点了点,随后双手合十,“见过施主。贫尼与施主多年未见,施主还是如从前那般,一点也未有变化。”
她笑得十分和蔼慈祥,指尖不停转动着佛珠,那上面的穗子随之垂下,琼玉同样微笑着回以相同的敬礼,“容颜焕发,时光停滞,大师才是和从前一样,丝毫看不出任何变化。”
慈安师太笑着走到蒲团前,琼玉立刻跟了上去,她抬眸看着观音像,“施主方才叩了九十九次。”
她点点头,“佛家讲究九九归真,本打算叩八十一次,但觉得不如九九心诚。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不管叩多少下,只要心里足够虔诚,佛祖都会保佑的。”
慈安师太听后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她感慨道,“施主一定是真正信佛的教徒,你与我佛有缘。”
琼玉讶异,“这话大师不止一次对我说过。”
她笑着点头,眉间一片柔和。“施主,再次求签吗。”
琼玉笑着婉拒,指了指外面,“下午约了人,有些事情,就不耽搁大师的时间了,下次再来,还想请大师传我一卷往生咒,我也想多做些善事。”
她说完抱拳,转身欲走,慈安师太的声音忽然从背后隐隐响起,“施主刚才的夙愿,和男人有关,而且不止一个,对吗。”
琼玉脚下一顿,眼里皆是吃惊,她眼神一闪,慈安师太闭着眼,手指依旧捻动不停,“施主可要求签。”
琼玉没有再拒绝,刚才一进门时的小尼姑从佛像后钻了出来,手上拿着签筒,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来摇了摇,筒口倾斜朝着地面用力一抖,抖出一根落在地上,她想要弯腰伸手去捡,慈安师太忽然丢下一块青丝手帕盖在上面,只露出边缘一点木片,“施主再求两支。”
琼玉不解,按照吩咐又掷了两次,小尼姑把手帕掀开,将三支散落在不同方位的竹签一一拾起,交到师太手上,她把佛珠挂在手腕上,垂下眼眸看着那签,问琼玉求什么,她想也不想道,姻缘。
许久,她长叹一声,意味深长,目光越过她,十分飘远悠长。“施主还是求寿命和事业吧,这两样您非常长久。”
她泛白的骨节用力捏住衣摆,唇角不自觉的颤抖,“大师,可我只想求姻缘,寿命与事业一半天注定,到了我该死的时候,谁也救不活,不该我死,谁也害不了我,事业固然重要,可于我现在而言,这并不重要了,我在乎的是姻缘,子嗣,大师能否帮我解签?”
慈安将三支签仔仔细细从头看完,她忽然间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施主姻缘是死签,无解之法。”
琼玉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冰凉下来,她还愣怔着,双腿一软捂着心脏跌坐在地上。慈安转过身面对那佛像,将念珠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手指在珠串正中间最大的那颗珠子上停滞了一下,“施主现在跟着的男人,命途多舛,本非善类,注定不能善终,施主这辈子跟着他会走向万劫不复之地,贫尼劝施主及时止损,回头是岸。”
慈安说完,便闭上眼睛飞快地转动起佛珠,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像是在极力克制隐忍些什么,琼玉顾不得失礼大声喊了一句师太,她无言,只有飞速转动的沙沙声。她手撑在地上,膝盖隐隐作痛,冰凉阴森的温度将她身上所有血液冻结成三尺寒冰,震的嗡嗡作响。
“他真的爱我吗,大师看签上,我这样做值不值得。”
慈安依旧紧闭双目,汗液密密麻麻从额头顺着脖子流下,神情似乎痛苦。那小尼姑见此从后面走过来,为她擦拭,她看了琼玉一眼,小声说道,“师父,不要再透露了,佛祖怪罪您了。”
琼玉听到她这么说,立刻趴在地上伸出手拉扯住她的袍子,声音满是哀求悲怜地对她说,“求求大师告诉我,佛祖不会怪您为香客解忧的善举。”
小尼姑大喊了一声师父,慈安缓缓睁开眼,手上的佛珠却在瞬间崩裂,上千颗珠子散落在地,滚入门口、香案下。小尼姑浑身是汗蹲在地上一颗颗捡,四个一直跪在地上诵经的尼姑此时声音更大,那震耳欲聋的木鱼声和越来越快的诵经声此起彼伏,诺大的大殿内全是那摄人心魄的俗世绝,琼玉只觉得心慌意乱,抬手捂着太阳穴,慈安头顶的汗水越聚越多,其中最大的一颗汇集到鼻尖上,随后重重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求无果,爱不得,孽缘长恨歌。”
她呆呆地抓着慈安身上的那一块衣袍,明明触手生凉的布料此时却变得无比滚烫,灼伤了她的皮肤,她的心脏,和她的灵魂。
求无果,爱不得,孽缘长恨歌。
这是什么,她和戴笠笙最终的结局吗。
这到底该如何解释。
那她和霍北辰又该算作什么。
琼玉浑浑噩噩趴在地上,忘了时间,不知愣怔了多久,耳畔的经文和木鱼声终于停下,空气像是凝固,一片死寂万籁。
长鸣钟从后山幽幽响起,穿过灵山卫,鸣荡涧谷,琼玉猛然回过神来。慈安师太和那几名尼姑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三炷香还在香炉里烧着,长长一截烟灰折断,余音缥缈,却已焚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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