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8）班。

    郑心抬头看看班级门牌上的数字，深吸一口气，夹着厚厚的一摞教案和教材踏进门去。上一节是南冬的课，此时，他正站在讲台上，侧身对着黑板，给几名学生讲解钟摆运动。他看见郑心走过来，扬手打了个招呼：“哟，郑老师。”

    南冬这个招呼打得帅极了，郑心不禁被这帅气的姿势倾倒了。南冬周围的女生看见郑心来了，相视一笑，把脸藏在书后面偷着乐。郑心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对南冬疑问地眨眨眼。南冬也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

    “好了，都回座位吧。下节是语文课了。”

    南冬说着走下讲台，路过郑心身边时，他拍了拍郑心的肩膀，轻声说：“郑傻白甜，加油。”

    南冬手触到郑心肩膀的时候，班级里许多角落传来的暧昧的“哎呦”声。郑心茫然地环视四周，那些发出声音的女声只是斜眼瞄着他，偷笑不说话。

    “她们笑什么呢？”郑心问。

    南冬低头笑了，说道：“没什么。一个班级里总有那么几个奇怪的学生，习惯就好了。”

    “学生能奇怪到哪里去？”

    “这年头的小鬼可都奇怪得很。你看，F排第三个女生。”南冬压低声音说，“她在薅自己头发，都要给自己薅秃了。你上课提问的时候，太难的问题不要问她。她爸妈刚要了二胎，她得抑郁症，正抑郁着呢。”

    郑心心里一哆嗦，问：“我要是刺激到她，她不会起来打人吧？还有没有类似的？”

    “还有D排倒数第二个学生。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怕吓。哦，他还上课吃东西。他吃东西，只要不是味道大的，你就别管啦。”

    “这又是颗地雷啊。”郑心暗自称奇，“不知道这班里还有没有其他雷区。”

    “F排倒数第一座，从你一进来就盯着你了。你的老熟人了，还认识人家吗？”

    郑心向后排望去，果然，在南冬说的位置上坐着个人高马大的男学生。这学生新剪了寸头，小眼睛看什么都露着凶光，鼻子有些扁平，嘴唇厚厚的，一身肌肉疙瘩，仿佛是从二十年前的港漫里走出来的人物。

    这男学生瞪了郑心一眼，郑心从脚后跟上爬上来一股寒气。“南冬，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郑心问。

    “怎么？你还没看出来？”南冬按了一下郑心的肩膀，说道，“那你自求多福吧，郑傻白甜。”

    南冬卷着书和教案离开了，郑心带着疑惑站上了讲台。他喊了一声“上课”，把课本铺在桌子上，向讲台下一看，这一看不要紧，简直把他吓了一跳。

    明明是重新随机分配的班级，却好像是被郑心的孽缘左右了一样，清一色的全是老熟人：第三排正中间的打哈欠的是刘琪浩，刘琪浩的左边正照着小镜子梳头的女生是李香玉，第三排贴墙的位置是正朝他挤眉弄眼的姚宇梧。在姚宇梧之后嘛，还有一个有些似曾相识的男生……

    “老师！是我呀！”男生看郑心正眯着眼瞧向他这边，马上开心地舞动着自己的胳膊，“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叫啥了？”

    这句话让郑心记起来了。那时他和南冬整日为李美宇学姐的事儿奔走，机缘巧合认识了很多学生，这个高瘦的大个子就是其中之一。如果郑心没有记错，他的名字叫……

    “我叫金明辉啊，老师。以前3班的。”

    是了，这个金明辉就是当年上课期间大摇大摆走到办公室，肆无忌惮地坐到郑心办公桌对面打瞌睡的家伙。从他当时的表现和现在的兴奋状态来看，这家伙以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暂且不管这些了，先上课要紧。郑心让学生们打开课本，板书上标题，按照预设的流程一点点讲解课文。这过程中，学生们有说话的，有吃东西的，还有传纸条的……郑心刚讲上几句，就要停下来组织课堂纪律。一节课上完，他就像跑了一次马拉松一样，上气不接下气，连思维都有点断片了。

    可是，就算是如此状态，他依然时刻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灼人的目光。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持续了一节课毫无道理的挑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F排最后一座“港漫男生”的面前，把书本往书桌上一撂，直接问道：“这位同学，你一直看我是什么意思？”

    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以高出半头的高度俯视郑心，瓮声瓮气地问：“看你咋了？”

    “我讲课你看我干什么？”郑心无语，“你看书啊，记笔记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那天没看清楚，今天再看看。”男生说着，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真没认出我呀？我不是公园里那个和你杠上的人吗？”

    那天在公园和郑心“杠”上的人？郑心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间，他看见这男生右手手肘处打着层厚厚的绷带，再看看男生带着各种伤痕的手，他一下子明白了。

    “你是那个拿刀的‘杀马特’？！”郑心不可思议地大叫起来。

    男生不乐意了：“就算是打了你两下，至于给我起外号吗？再说，这‘杀马特’也太难听了。能不能换一个？”

    郑心完全没有理会男生的话，他还处于被震惊的状态。“你到底多大了？”郑心问，“我以为你将将够二十岁，结果你才是高一学生？”

    “我今年18了。过两个月就成年了。我长得老了点儿。加上之前净逃课混社会了，我奶奶就让我从高一开始重新念了。”

    郑心有点明白了：“这么说，上次你被警茶带走后，做完笔录就给放了？”

    “对啊，我还没成年呢，还是高中生呢。但是吧，我以前学校给我开除了，我就只能转到这儿接着念了。”

    面对着几天前还差点拿刀子了结了自己，现在却能若无其事地坐在班级里听课的学生，郑心真的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应对。十几秒时间里，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好多种对白，可真到开口的时候，却是脱口而出了一句：“还是你以前的发型好看。”

    男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哎呀我去！我就说嘛！这学校还是有人有审美。我刚转过来的时候，政教处那个叫张彪的真不是东西，拿着剃头推子按着我脑袋给我剃了。这要不是我奶奶在边上瞅着，我非得踹飞了他！”

    看来这家伙虽然进了校园，心思依然是野得不得了。郑心觉得和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只好敷衍一下：“既然能迷途知返，那就好好学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一下，老师，先别走。”

    “还有什么事？”

    “上次那个事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不是非得要你命。看你和物理老师人都还不错，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别往心里去哈。”

    这是怕老师给他穿小鞋么？郑心笑了：“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但你要是不交作业，我可是要生气的。”

    “那是！作业嘛，有的是人替我写。”男生一脸讨好的神色，“老师，别的先不说，借我根儿烟呗！”

    郑心一头雾水：“什么烟？”

    “我家里不给我零花钱了。我社会上那些兄弟又见不着，好几天没抽烟了。班主任我又不敢要，你是男老师，肯定有烟。哥，来一根儿！”

    这男生一举一动，甚至是他的笑，都有股浓浓的痞气，这一点是与刘琪浩截然不同的。刘琪浩也是在学校里当“大哥大”的学生，但他身上是有种义薄云天的正气的，这也是郑心不讨厌刘琪浩的原因。可反观眼前这个家伙涎皮赖脸的样子，郑心着实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我不吸烟的。我劝你也少吸。”

    “嗐，男老师哪有不吸烟的？”

    “我真的不吸烟，你们物理老师南冬他也不吸烟。”郑心说完，有些厌恶地想要转身离开，结果又被他一把拉住。

    “那借个火也行，有打火机吗？”

    郑心甩开他的手，连话都不想回答。这时，刘琪浩上完厕所正从后门回来，他看见这男生在纠缠郑心，上去推了男生一把：“姜浩，你有没有点脸？非得抽那B烟啊！”

    “老子爱抽，碍你JB了？！”

    “在寝室也抽，到班也抽。女同学闻你身上味儿都恶心。”

    “又没恶心你妈，你BB啥？”

    “你找打是不是？”

    “你打啊！老子怕你个□□！”

    ……

    两人由开始的对骂逐渐推搡起来，最后变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摔跤比赛。四周的桌椅板凳都被挤到一边，女生们都退到几米开外，好事的男生则开始起哄。

    “刘琪浩，干他！”

    “打打！给他往墙上撞！”

    郑心急得要命。虽然刘琪浩也是个大个子，但这叫姜浩的小子毕竟是混过社会了，年龄又长了几岁，刘琪浩很快就落了下风。姜浩趁着刘琪浩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抄起一把椅子，对着刘琪浩脑袋打下去。

    “浩子！”门口传来李香玉的尖叫声。

    “砰”的一声，椅子落了下来，但却是打到了半路冲出来的郑心头上。

    “小孩子家家的，没事别下这种狠手啊。”郑心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周围的学生都惊呆了。

    “南后，你没事儿吧？”姚宇梧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就算有点晕。我去洗把脸，精神一下。”

    郑心说着，扶着墙慢慢走出去，有女生上前想要帮忙搀扶他，都被他推开了。走出几步后，他忽然感觉一侧的身子有些沉，胃里也有些恶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点点加重，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眼前的景物一点点变形、消失。

    “南后！南后……”

    “郑老师！”

    “谁去把南神叫来啊！”

    听着女生们惊慌失措的叫声，郑心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只能像是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四肢僵硬划着弧扑腾。

    从走廊的那边跑过来三四个政教干事，他们分为两拨人马，一拨带走了刘琪浩和姜浩，另一拨则架起郑心，一路将他送到医务室。郑心在医务室里接受了检查后，被校医叮嘱卧床半小时进行观察，这时，南冬也推门进来了。他一看郑心那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启了嘲讽。

    “行啊，郑傻白甜。这两星期你躺下几次了？你是准备为祖国的医疗事业贡献终身了。”

    郑心艰难的侧过身，面对着南冬：“别笑我了，我头晕的厉害。”

    “差点脑震荡了是吧？那又怎么样？您郑大帅哥是英雄啊，替人挡椅子哪够您过瘾的，您该像电影里那样，挡飞刀挡子弹，那才够英雄本色呢！”

    郑心看着南冬那又气又笑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我是真的头晕，这时候落井下石可是不够朋友了。”

    南冬“哼”了一声，看了眼郑心，贴着床沿坐下，无奈地摇摇头：“我怕你第一次上课出状况，特意和你说了那么多，结果还是弄成这样。”

    “我也是没想到啊。”郑心一声长叹，“唉，想不到我初为师表的第一堂课，是这么惨淡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