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到风城高中报到的那天是2019年的6月19日。

    那天新闻爆出的一件震惊全国的大案使他对自己的教师生涯感到无尽的担忧。打车去学校的路上，手机上的新闻软件不断推送有关这一案件的各种消息，开出租车的司机师傅一直和他谈论这个案子。当得知他是去风城高中做老师的时候，司机师开玩笑说：

    “哥们儿，你当老师可得小心点，领导有啥事儿别随便搅和。万一和新闻上的老师似的，给埋到操场上可咋整！”

    郑心微笑着回了一句“好的，谢谢师傅提醒”，司机师傅呲着牙露出了善意的一笑。不过，说到教师这一行的行业危险性，如今提防领导还是其次，最需要注意的是学生家长和社会舆论。想想自己将要从事的工作，上受压迫，下受攻击，学生打骂不许自卫，涨点工资全民反对，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和风城高中签了就业协议？

    “看你挺年轻就当老师了，厉害呀！”司机师傅边开车边点了根烟，“你是师专的还是本科呀？现在你们工作好不好找？”

    “我不年轻了，今年二十六了。”

    “都二十六了？！”司机咬着烟屁股龇牙说，“那你可看不出来！我儿子今年高一，和你差不多高。我以为你大学实习呢。”

    又是令人尴尬的身高话题，郑心在外读书七年，最痛恨有人提到这个。自己的身高在老家明明可以在校队篮球打中锋的，结果在东北这边一直被同学嘲笑。“我是南方人嘛，可能看着比北方人显年轻。”郑心解释说。

    “那你普通话可挺标准，比风城这边强！我们说话平翘舌部分，还老拐弯。你南方哪儿的？咋还来风城工作了？怎不回家呢？”

    “我是J省的。在东北这边读书读了七年，习惯了，不想回家。”

    “七年？”司机师傅把烟头弹出窗外，“你咋读七年书呢？”

    这又是个郑心不想谈论的话题。“我在L师大读研，所以多读了三年。”

    司机师傅像是吓了一跳，方向盘都抖了一下：“卧槽！你是研究生呀！那你来这干啥？你咋不读博士？你当老师最起码也得去市高呀！你来这区高中教书？！”

    面试的时候被骗了，原来风城高中是区高中不是市高中。郑心的心头闪过一万fack，但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最体面的做法还是打肿脸充胖子。他阳光的一笑，对司机师傅说：“投身教育事业嘛，在哪里都一样！”

    “嗨！可拉倒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准又是奔着对象来的吧！我头两天跑车的时候，还有人和我说过呢，今年有几个高材生，都是为了对象才来咱们P市的，这么个小地方，可惜他们那好学历了。可也是，人咋活不是那几十年？工作稳定在哪都行。你对象在哪工作？长得挺好看吧？”

    郑心刚想解释自己不仅没有女朋友，连男朋友都没有。突然，车猛地停下了。司机师傅伸手一指：“这就风城高中，到了。”

    “谢谢师傅。车费多少？”

    “给二十块钱得了。我家孩子就在高一，叫刘琪浩。有时间你多照顾照顾哈。”

    司机师傅帮郑心从后备箱取出行李，一溜烟儿地开车离开了。郑心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脑子里混浆浆的。他在L省生活了七年，还是不太适应东北兄弟的豪爽和热情。来自南方的他安静的像棵树，东北的人热情的像把火。用火直接烧树，那不叫“干柴烈火”，而是“冒烟咕咚”。

    郑心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往校门口走，他对着门卫室的绿色玻璃窗打量着自己的穿着：衣服和鞋子搭配的很合体，牙齿上也没粘上早上吃的巧克力。这是他姐以前帮他制定的“战略”，刚参加工作时要打扮得像个乖巧的大学生，这样领导看着顺眼。

    门卫的保安早就注意到他，门卫的老大爷让他把行李寄存到门卫，稍后有人帮他送到寝室。又帮他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就有人到门卫来接待他。

    “是郑心老师吧？欢迎欢迎！”

    前来接待的男人40岁上下，短头发小眼睛，个子偏矮，身材圆胖，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这个人虽说长得矮却格外精神，走路时步伐矫健，脊背挺直，笑起来一团和气，连凸出的肚子都跟着颤动。

    见他走来，郑心连忙伸出手：“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是咱们学校第一个正经的研究生，请还请不来呢。今天许校长去市里开会了，让我先领你转转，熟悉熟悉学校环境。”

    “您太夸我了，研究生算什么，这年头也遍地都是了。我怎么称呼您？”

    “我叫张彪，管政教的。你叫我‘老张’就行，咱学校老师都这么叫。”

    在郑心的老家，‘老张’指的是一种俗称‘小强’的生命力异常顽强的生物，这么叫着怪怪的。他客气地说：“那多不好，您是长辈。还是叫张老师好了。”

    张彪带着郑心往学校里面走去。校园整体面积很大，建筑物也很漂亮，作为三千多名学生使用的校园来说有些奢侈了。但这也是城郊学校的唯一好处了，毕竟很多学生宁愿挤在市中心学校被马路重重包围的校舍里，也不愿到城郊的学校来读书——这里一点也不繁华，除了野生的蚊虫什么都缺。

    郑心最先参观的是校门两侧的竹简形巨大石碑。石碑是白色大理石拼接的，刻着篆体的《大学》和《中庸》选段，中间是白钢材质的电动伸缩门，进门就能看见一个正圆形的大鱼池，里面养着金色和红色的锦鲤。池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假山，假山上还插了一颗树脂做的假松树。

    池子里的水十分清澈，郑心想伸手撩一下池水，张彪赶紧劝住他。

    “郑老师，这水不能摸，水里的鱼也不能喂。这是咱们学校的风水池。”

    “风水池？！”郑心只觉得讽刺，风水池这东西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就是学校。

    “咱们学校一共有七个楼”，张彪从东向西指给他看，“这三个是教学楼，中间的是艺术楼，靠后一点的是宿舍楼。看出这七个楼有啥门道没？”

    还能有什么门道？不过是民间迷信中用来旺运的手法：“像是，北斗星？”

    “对喽！到底是研究生有学问呀！”张彪老师像是炫耀自家宝贝那样殷勤，“咱们这个鱼池，正对着北斗星的那个——什么星来着？”

    “天权星，也叫文曲星。”

    “对，是文曲星！校长说了，这个池子管着咱们学校的升学率，谁也不能碰。上个月有个老师家孩子上这里捞鱼，校长罚了那老师五百块钱呢。”

    如此看来自己还是离这远一点吧，免得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不过这学校建设的规格也实在太高了，郑心有点好奇地问：“咱们学校建得这么讲究，得花多少钱？”

    “那谁知道，又不是学校花钱。”张彪笑着说，“这里一开始是市里办公用的，超标了，不敢搬，才把咱们学校挪过来了。”

    “咱们学校还挺配合工作，说搬城郊就搬城郊了。”

    “现在交通方便，不碍事儿。咋说都是咱们学校捡便宜。你没听过一个说法么？咱这地儿最适合做学校。”

    郑心有些不解：“这地方怎么了？”

    “这以前是野坟啊！这楼前，喏，连着后面的果园，都是坟地！坟地开发最好盖学校。学校有状元，有文曲星，啥东西都能压住。”张彪一脸得意地说，“咋样，有些传统文化研究生也不知道吧？有些文化书里没有，只能在咱民间寻根儿……”

    张彪自顾自地说着，郑心只觉得越听越别扭，早上那条教师被埋操场的新闻又浮现在他脑海里。难道在民间文化的认知里，学校底下注定要埋下一些不得翻身的无名尸体么？这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

    让他同样难以接受的是北方人过度的热情——像这种坟地上面盖学校的“传统文化”，将要在这工作的他一点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