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淹没光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一面旗帜，昭示着立场。

    相比于安柏资管和丹枫丽华之间欲语还休的暧昧关系，杨宴如从一开始就给大家定好了调子，天越资本、文火资本、星云地产就是一致行动人执行定增方案，召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讨论定增方案的落实。各位总们后面都还有个椅子，坐着进行会议记录的人，看起来不是秘书就是助理。

    老赵自然而然参与到了激烈的讨论中去，姜炎一直观察着沈致尘的表现，他全程几乎没有说话，最多是瞟了几眼跟他隔着几个身位的另一位沈总，铭牌显示他叫“沈檀秋”。乍一看这个名字，就像是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但是这位沈总正是现在天越明面上的掌门，大概就是沈致尘的叔伯子侄，眉眼与沈致尘有几分相似，但比沈致尘要圆润一些，更显得富态。沈家这样的贵胄之家，从名字就闻到高不可攀的书香门第之气。

    姜炎心里隐约有种古怪的感觉，大家越是讨论得热火朝天，可是半天都没有可以落地的方案，全是互相吹捧的片儿汤话，要不就是鄙视白鹤地产，可姜炎以往并没有太多参与过这种项目会议的经验，显得无所适从。

    从下午到晚上，会议还是没有开完，晚饭一视同仁，每人一个汉堡，半小时休息时间，大家抽烟的抽烟，吃汉堡的吃汉堡，上厕所的上厕所，似乎冥冥之中形成了某种默契。

    “赵律师，这个会到底开来干嘛的？”姜炎忍不住问。

    老赵不咸不淡地说：“资产重组啊！”

    “一下午连个交割清单都没聊出来，难道不需要尽调报告的嘛？我……报告……没办法那么快赶出来的啊，而且上回尽调还没完全做完。”姜炎不解地问。

    “管他的，要了再说。”老赵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姜炎听到这句话，下巴差点掉地上，以前老赵怎么摆烂她都可以勉强理解，可是他这个回答属实把姜炎给震惊到了。

    但还没聊几句，很快时间就到了，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继续开始务虚地探讨。

    姜炎望着满桌大佬们，倍感不适。

    到了晚上九点多，终于杨总宣布散会，人群乌央乌央地从会议室鱼贯而出，老赵说了句让她打车回家注意安全，钻入人潮中消失不见，姜炎与各位助理秘书们都还在紧锣密鼓地做最后笔记整理工作，大家左右还对照看看自己记录得对不对。

    姜炎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一抬头，沈致尘说了声：“不用记，走，去喝杯茶。”

    姜炎合上笔记本，跟着沈致尘走出会议室，左拐顺着走廊走到尽头，有一间没有挂铭牌的办公室，他打开灯，办公室里三面都放着书柜，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办公桌摆在面对着大海的方向，茶桌与办公桌遥遥相对，全部都是珍贵的黄花梨木，一走进去就闻到沁人心脾的木香味。

    这肯定就是沈致尘的办公室。

    “你的书签。”沈致尘从办公桌上递给她一片薄薄的琥珀片，蝴蝶就在琥珀正中间，而旁边还有几片橙色玫瑰花瓣，相得益彰。

    “谢谢！”姜炎接过书签。

    “资产重组的事情，你不用放心上，重组不会成功的。”沈致尘开门见山地说。

    姜炎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

    “周秉文……不该接这个烂摊子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昙没安好心。”沈致尘从茶架上选了半天，挑了一罐白毫银针下来。

    “昙总是他亲姐姐，怎么会害他。”

    姜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纵然沈致尘穿着西装，明显看得出他的身材，并没有中年人的臃肿发福，他掂量着手里的白茶罐，露出满意的笑容，径直走向茶桌，说道：“为什么周昙不去接这个烂摊子，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

    “为什么重组不会成功，那我……我要怎么劝他！”姜炎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你劝不了他的，以你的身份，你告诉他重组不会成功，他信吗？你说是我说的，他也不会信。他这么多年朝思暮想的位置，好不容易到手，我如果是他，我很难忍得住。而且，我不相信他看不出问题，只不过自信自己曾经是律师，有能力力挽狂澜坐稳这个位置罢了！”沈致尘烧开水，从罐子里捻出白茶，放在茶碗里，自己先闻了闻。

    姜炎坐在沈致尘对面，放下了琥珀书签，再次追问：“为什么重组不会成功？”

    “我不会同意买白鹤地产那堆烂账，生意人，谁做注定亏钱的买卖。”沈致尘笑笑，一双凤眼显露出姜炎从未见过的狡黠。

    “那？！”姜炎瞠目结舌。

    “你去过拍卖场吗？如果我要卖一颗蓝宝石，我就去隔壁拍卖场拍另一颗蓝宝石，叫高价最好的方法，就是永远比第二出价的人高出半口价，落槌前放弃，有了对比，我的石头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反之亦然。”沈致尘依然微笑着，慢慢地说着。

    姜炎似懂非懂，她还不能透彻地理解沈致尘与杨宴如的盘算，但是大致知道，鹤笠集团就是隔壁的那颗蓝宝石。

    沈致尘捏着茶碗边缘，已经给她倒好了茶，姜炎看到他手腕处带着一块深蓝色的珐琅表，姜炎认不出品牌，想来他身上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大抵价值不菲，收回了视线，喝了一口茶，沉郁清甜的茶味超越了她以往喝过的任何一杯茶，有种说不出的鲜爽明亮，喉头回甘，她惊喜地看了一眼茶杯，又喝了一口，原来茶可以这样好喝。

    “好舒服的茶啊！”姜炎找不到词来形容，感叹道。

    “如果你跟周秉文还想走下去，就别劝他，这种时候，男人听不进去，只会烦你。”沈致尘喝完自己杯子里的茶，才说。

    姜炎没有回答。

    沈致尘看着姜炎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白说，便不再劝，他见过的男人女人，形形色色的人，一句话说出去会有什么结果，大抵心里早就有数了，沈致尘微微低头，刚好视线落在姜炎的双眸里，她拘谨又倔强的眼神闪躲了，可姜炎垂眸之后，又抬头看着沈致尘，说：“还没有谢谢你帮我做琥珀书签。”

    “朋友嘛，举手之劳。”沈致尘漫不经心地说。

    沈致尘倒第二遍茶，此时白茶的甜香四溢，不同于红茶蜜一般的甜香，这是一种雨后清新的甜香，姜炎看着杯子里的茶水，虔诚地捧起来，小口小口啜饮，静静享受，这间办公室非常安静，只有两个人喝茶的动静。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姜炎喝光了茶杯里的茶，此时放松了不少。

    “时间是一种稀缺资源，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沈致尘耸耸肩，给她倒了一杯茶。

    这个理由似乎很有道理。

    姜炎在端起杯子之前，很想问沈致尘，他知不知道杨宴如和姜鹤的事情，可是这样私密的事情，问起来难免显得唐突，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寂静无声地喝茶。

    此时，外面忽然风雨交加，下起了暴雨，沈致尘起身，去把窗户逐一关好。

    姜炎坐在茶座上，静静地看着沈致尘关窗的侧影，她心里不由升腾起异样的情绪，风雨敲窗的喧闹，在她耳朵里变成了白噪音，反而听起来格外舒适。

    喝到第五杯茶，这一泡白茶最好的滋味已经尽数散逸。

    沈致尘目送姜炎走出办公室，一个人久久地独自坐在茶台前，此后的两个月他都没有再见到姜炎，杨宴如在他心口挖的大洞，又被这个小姑娘重新掘坟，他说不清楚哪时哪刻心头意动，明哲的灵魂总是容易在相同的地方沦陷。

    他用开水冲洗姜炎喝过的杯子，将杯子仔细放进了柜子里，关上柜子那一刻，轻轻一声脆响。

    沈致尘自嘲地笑了笑，人真是很贱的动物，坐拥一切，却依然意难平于得不到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