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的花瓣飘散如雪，空气中氤氲着熟悉又陌生的香气，让米凯尔不自觉地嗅了嗅。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选择无非两种，等待，抑或者抢在那之前离开。

    只要离开往世乐土的数据世界，侵蚀之律者也无法发挥自身的权能。

    当然继续等待也没有任何问题，哪怕律者在数据世界中无限接近于终焉，那也无法与真正的终焉相比，甚至他只需要破坏数据枢纽，就足够结束这一切。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等待。

    既是因为自信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也是因为，不告而别，实在有些不好嘛。

    花瓣越来越多，米凯尔的视线跟着迷乱了，他索性闭上了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

    “好了好了，爱莉希雅，你这出场方式到底需要提前准备多少花瓣啊……”

    “欸嘿，人家现在毕竟是侵蚀之律者嘛，用数据拟造出些花瓣，那不是轻而易举吗？就好像你也总是喜欢用第一律者权能构造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样。”

    几乎要铺满整个视线的花瓣在淡淡的涟漪中散去，洁白而空阔的广场上，米凯尔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

    “好久不见，米凯尔。”

    粉色的少女身穿洁白的嫁衣，笑着对自己所爱的人伸出了手。

    米凯尔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了翘，抬起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而后也牵住了爱莉伸过来的手。

    “好久不见，爱莉希雅。”

    无数次的美梦中，他曾经幻想过太多太多和爱莉希雅重逢的场景，但不包括这一种。

    虽然……这其实也不是真正的重逢。

    但他以为自己会更开心一点、更激动一点。

    可那颗死气沉沉的心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

    是因为很清楚眼前的爱莉希雅并非真正的她吗？

    还是因为很清楚眼前的爱莉希雅严格来说算是自己的敌人？

    说完那一句“好久不见”之外，米凯尔就用力抿住了嘴唇，不再说任何话了。

    爱莉希雅很快便不满地撅起了嘴：

    “果然你见到我不是很开心呐，那要不然我走，然后帮你把梅比乌斯叫过来？”

    “那倒是不用。”

    米凯尔终于又开口了，虽然只是寥寥数字。

    “哎呀真贪心呐！难不成你还想要我把梅比乌斯和华都叫过来……啊不对，好像华过不来欸，她还被你冻着呢。”

    一不小心，牙齿便将嘴唇咬破了。

    淡淡的血腥气在舌尖蔓延开来，米凯尔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直接在身边打开了宛如星门的空间裂隙。

    “你现在已经是侵蚀之律者了，利用代码消除我施加的时间权能也不是做不到。”

    “哦？你是在教我使用侵蚀的权能吗米凯尔？”

    “我——”

    “我不会与你战斗的，你放心好了，米凯尔。”

    爱莉希雅用双手紧紧握着米凯尔的一只手，像是害怕他下一瞬间就会直接离去。

    米凯尔的眉头抽搐了两下，“为什么？在你们的计划里，一个两个成为侵蚀之律者的人难道就是来陪我聊天的？”

    “当然不是这样啦！”

    爱莉向后退了一步，但却没能拉动米凯尔。

    于是，她的笑容中不免掺杂太多的苦涩。

    “原来，我在你心里已经连这一点分量都没有了吗？我还以为……我像梅比乌斯那样不愿意与你战斗，你会很开心呢……”

    砰嗵——

    心脏猛地收缩，而后米凯尔便看见，一滴泪水从爱莉希雅的眼角滑落。

    但这不是恰到好处的演技，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某个人的心也跟着软了一些。

    眉心不再紧皱，但语气却依旧生疏，甚至还带着几分愤怒。

    “没别的事的话，我要走了。说实话，你们每一个人的选择，都让我感到开心。无论是和我战斗的人，还是不愿意对我挥剑的人，还是即使明明身为敌人，但在挥剑时终究迟疑的人，又或者是嘴上永远不离战斗，可真正战斗的时候却一心求死的人……正是因为大家都是人类，才会有这么多种选择。这么一想，我本来期望的，所有人都团结一致地来战胜我的愿景，未免有些太不符合【人类】这一物种的本质了。”

    “等一等！等一等哦！”

    爱莉忽然当着米凯尔的面摆了摆手：

    “我猜你接下来要说【但是】了，但是……对不对？对不对？”

    米凯尔会心一笑，又在不自觉间闭上了眼，仿佛是不愿再看到那张无法忘怀的脸庞。

    “没有什么但是了，爱莉，这一次，你猜错了。”

    “啊？”

    “我必须要走了，爱莉希雅。你们是注定不可能在这里战胜我的，也注定不可能在这里拦住我。这一点我想你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而现在的我，必须回到现实世界中去，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但还没有完全结束，还有最后的那几步需要我去迈出。”

    “……”

    米凯尔睁开眼，故意不去看爱莉希雅的神情，便想钻入空间裂隙直接离去。

    可动了一下才发现，爱莉希雅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相比起我们的上一次分别，这一次……可不太美好啊。”

    看着爱莉希雅脸上逐渐消退的笑容，米凯尔微微失神，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所谓【上一次分别】究竟是什么时候。

    记忆一路追根溯源，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难以寻找的答案，只是在理所当然地想到上一次进入并离开乐土的情形时，米凯尔将那个答案否认了。

    不是的，爱莉希雅说的并不是那一次分别。

    他和身为记忆体的爱莉希雅接触的其实不多，但若说【美好的分别】，似乎并没有哪一次能完全对号入座。更不用提她脸上越发明显的悲伤。

    啊，明白了。

    既然眼前的爱莉希雅已经成为了侵蚀之律者，或许能在律者核心的深处，找到过去的些许蛛丝马迹吧……

    原来说的是那一次啊……

    不过，她终究不是那次分别的亲历者。

    “我和她不是没有分别么？五万年前，我们明明说好的，既然我们彼此之间没有说再见，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分别。”

    “是啊，真正的我的话，一定会这么说……但是、但是……”

    爱莉希雅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米凯尔的手捧在了怀中。

    “米凯尔，我知道你的决意，我知道你已经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停下。但是你并不缺这么一点点时间吧？答应我，再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就好。”

    “你想要做什么？”

    笑容重新回到了爱莉希雅脸上，并不苦涩，也不勉强。

    “真正的我的故事，在五万年前就已经按下了暂停键。而作为记忆体的我的故事，也将在这里结束了。英桀们，也该好好休息了。只有你米凯尔，虽然还有华那个姑娘，但接下来的这最后一段路，你要一个人走下去。”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是啊，但是我认识的米凯尔，最害怕孤单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习惯】来破解。我也看得出来，米凯尔你依旧还是那个害怕孤单的男孩。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走在最后的这段路上，一定会相当难受吧？我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即使我并非真正的爱莉希雅，我想我一定也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为你做到的事——

    “米凯尔，我和她不一样，我的故事是真的要在这里结束了。而你，恐怕也没有和获得新生的她说话的机会吧？所以……不如……我们就将这一次分别，当作是将来的你和真正的她的告别吧。”

米凯尔最害怕的是什么呢？

    他自己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其实很害怕疼，很怕高，也很怕黑。

    但抛去世界毁灭，爱莉希雅死亡这种极端事件来说，他最害怕的，应该是爱莉希雅说话不再俏皮搞怪的时候吧。

    不敢多看那真诚的目光，米凯尔将双目紧闭，但又很快睁开，只是睫毛上不免沾上了些许糖霜。

    “要怎么做？”

    他的回答依然冷冰冰的、硬邦邦的，但有些时候，语气、态度，都可以伪装，甚至伪装向自己所不愿的那一方。只有选择不会说谎，只有【结果】不会说谎。

    笑容彻底在爱莉希雅脸上绽放开来，她攥着米凯尔的手一松，只用一只手握住了米凯尔四指第二指关节前的部分。

    “告别的开始，不如先来一场舞蹈吧？”

    米凯尔眼眶边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但他没有拒绝。

    “好。”

    他是如此回答的。

    没有音乐，爱莉的身影已然翩翩而动，因为没有说跳什么舞的缘故，米凯尔的动作最初还有些生疏，只是几步过去，待分辨出是哪一支舞后，米凯尔很快便跟上了她的节奏。

    爱莉希雅并不意外。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两个第一次跳舞。明明那个时候举办过那么多次舞会，结果也只有最开始的那一次，你和卑弥呼队长上台跳了一曲。那时候的你笨手笨脚的，可爱的很，没想到如今跳起舞来也这么熟练了——说，是跟梅比乌斯学的呢，还是……呃，不对，华肯定是不会跳这种舞的，毕竟她是【老古董】嘛。”

    “对不起啊。”

    舞步并没有受到影响，米凯尔忽然认真地道歉了。

    “明明知道你喜欢跳舞，但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明明也有很多机会的，但是到最后也没能陪你跳上一次……”

    “这我倒是不怪你哦，想来就算是真正的爱莉希雅，也不会怪你吧。毕竟那种舞会，与其说是为了庆祝胜利，倒不如说是将先前在生与死的压迫下迸发出的欲望的宣泄。美酒、美食，还有聊的上就能带回单人宿舍的异性，虽然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甚至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只有用这样的东西麻痹自己，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

    米凯尔意外地挑了挑眉。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不畏惧生死的战士，米凯尔，最初的我们，不也同样怕疼，同样怕受伤，更害怕死亡吗？而那些普通的战士们，他们并没有律者的力量，也没有成为融合战士的资质，害怕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况且，他们所害怕的也不仅仅是自己受伤与死亡，更害怕整个世界毁灭，自己从头到尾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所以他们需要这样的舞会，需要发泄自己的欲望，以从中得到勇气。但换言之，即使如此地恐惧，即便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坚持下去，他们也没有放弃。这就是我喜欢的人类啊。”

    “……倒也是。”

    米凯尔开心地笑了起来，而随着舞步的运转，两人的身体贴到了一起，爱莉稍稍踮起脚尖贴在米凯尔耳畔小声道：

    “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更不希望我们的关系被他们误会，所以我从来没在那种舞会上请你跳过舞。”

    “……谢谢。”

    “谢什么哩！你不也背着我一个人把舞练得这么熟练了？”

    舞步到此，正好完结。

    两人面对面各自后撤了一步，也双双松开了对方的手。

    他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她，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来，让这个“虚假的爱莉希雅”，向自己道别。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思，但眼前的爱莉希雅有一点没有说错，在他的计划中，他和她其实根本不会有真正的重逢。

    就算可以做到，他也不敢那么做。

    他害怕爱莉希雅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后对他失望，他也害怕爱莉希雅得知她的重生与最后这个结局背后的分量，在余生中背负上沉重的枷锁——哦，这倒是不用担心，因为爱莉希雅不会记得他的。但哪怕只是一丝丝的可能，他还是会逃避。

    逃避啊……

    有一种人，他总是在嘴上说着“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但之所以要这么不断提醒自己，就是因为脑海中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逃避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但那说到底又有什么错呢？

    逃避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害怕的东西，本来就是生物的本能。也就只有在【文明】的社会中，才会有“人”来强调有不能逃避的事情。

    “爱莉希雅，那我……”

    “别急哦！”

    爱莉又凑上前，用手指轻轻掩住了米凯尔的唇。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透过她瞳孔的反射，米凯尔察觉到了四周光影的变化，抬头环视，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片绚烂的星空之下。

    “何必把我带来这里呢？”

    米凯尔苦笑了两声。

    “不，只不过是拙劣的模仿而已，毕竟，始源的权能，我已经给她了哦！这也是你想要看到的吧？”

    “我……确实如此，不过以你的性子，应该也将最后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了吧？”

    “你不想她知道吗？”

    “想……但是又不想……”

    “唉——还真是残忍呐米凯尔，你选中了一个最像自己的孩子，把没来得及交给夏娃的爱都交予了她，然后却要求她在最后杀掉你自己……为了让她能够下得去手，你甚至不惜去做她的杀父仇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爱莉……但是，我……”

    米凯尔想说，自己也别无他法。

    但转念一想，真的别无他法吗？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如果冷静下来，明明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但是他没有。

    或许，不……是肯定。

    他心中确实一直憋着一股气吧。

    为什么最后被选中的是她们这个时代。

    为什么能跨越终焉的不是五万年前的那个时代。

    即使现在的时代能够做到那一点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先行者们的努力，但这反而更让他嫉妒了。

    正是这一份偏激的情感，才会导致很多其实没有必要的悲剧发生吧。

    回过神来，他被爱莉希雅紧紧拥抱住了。

    “没关系的米凯尔。你是否，对爱莉希雅太没信心了一点呢？”

    爱莉的眸子里蕴含着璀璨的星光，她的声音亦在米凯尔耳边无比清晰地响起：

    “爱莉希雅对你可是很有信心的哦！因为我了解你，因为我们了解你，所以，五万年前，真正的我在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时，应该就已经可以大致猜到你如今的所为了吧？但你也要相信爱莉希雅，爱莉希雅不会怪你，因为他知道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出于想要拯救世界，想要拯救她。

    “想要拯救世界，想要拯救一个人，二者都想要，这到底又有什么错呢？至于你所犯下的错误，爱莉希雅也不会怪罪你，因为爱莉希雅相信你也同样承担着那份痛苦，并且因为那份痛苦的存在，你最后一定会给世界一个满意的答案作为赎罪。

    “退一万步说，任何人都有资格指责你，但爱莉希雅作为被你拯救之人，她绝不会责怪你，更不会后悔你为她带来了第二次生命。唉……真正的我要是知道你对她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才是真的会伤心的吧？”

    米凯尔瞬间绷不住了。

    原来如此，爱莉希雅之所以要为他道别，仅仅只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听到真正的爱莉希雅说话，于是将这些，真正的她也一定会对自己说的话，提前说出来。

    脸上一凉，爱莉的手捂住了他的双眼，但又很快松开。

    “不过呐，米凯尔，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为你道别，你也会有些遗憾的吧？”

    似有所觉地回过头，米凯尔看到的是，熟悉的人们。

    熟悉的……英桀，不，英雄们。

    也是，曾经约定好一起走向未来的家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