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嘿，你猜？”

    意料之外，却又像是爱莉希雅一定会给出的回答。

    芽衣的面色暗了下去。

    欣慰与悲伤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心中酝酿，于不知不觉间混杂在了一起，让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此时此刻又究竟该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答案。

    如果她真是爱莉希雅，并且有着和她相处时的一切记忆，那对于爱莉、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固然是好事。可对于米凯尔，又是否太过残酷了一些呢。

    不过，爱莉希雅或许真的打算换一种说话方式了，居然没有继续卖关子下去：

    “或许要让你失望……哦，或者应该说，或许能让你满足了芽衣，我并不是真正的她呢。”

    “欸——”

    芽衣轻叹了一口气，心中的情绪反转，却又好像没有多少变化。

    “唉，要是这些能让米凯尔那个家伙来解释就好了，让我一个美少女来说这些死板的解释，未免有些不够可爱啊——”

    话虽如此，她倒也没有停顿多久。

    “芽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已经知道【律者核心】的真相了吧？”

    “律者核心的真相……是说，其实真正的核心只有一颗，其余不过是其在不同维度的投影？”

    “对哦，律者核心联接着所有的律者，所以芽衣你才能见到我——并非是真正的爱莉希雅，而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爱莉希雅的记忆体。至于我为什么会有作为记忆体不可能得知的这段记忆……那自然是因为，那些正是五万年前在这里所发生过的，作为【既是爱莉希雅，又不是爱莉希雅】的存在，在进入这里的一瞬间，这些记忆便同步给了我。”

    芽衣听的有些迷糊，但她捕捉重点的速度一如既往地快——

    “等等爱莉，如果这里是律者核心的深处，那你出现在这里……”

    “没错哦，成为第十二律者的人，其实是我。”

    “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芽衣有些失神地看着爱莉，随即又意识到了另一点：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样子，你说要告诉我故事的结局，从来都不是在骗我……”

    “哎呀！明明是芽衣你一直缠着人家说想要知道那个结局来着，我那么说了，你又却怀疑我是在骗你，真是让人伤心呢。”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来到这边的同时，英桀们和米凯尔的战斗应该已经开始了，所以……”

    “你希望我带着这一份律者的权能去和米凯尔战斗吗？”

    爱莉依旧微笑着，只是笑容中少了些温度。

    芽衣一时语塞，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似乎着急之下说错了话。

    至少对于爱莉希雅来说，她应该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

    但不喜欢是不喜欢，她似乎也没有因此而生气。

    她只是将这个话题避过不谈，带着淡淡的笑容，向芽衣伸出了手：

    “芽衣，还记得我说过，你来到往世乐土的那一天，我非常高兴吗？”

    “啊……嗯。”

    芽衣轻轻应了声，回想起了爱莉希雅那时的话。

    不过几天时间，她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糟糕。不同的是，几天之前，她将这句话理解为爱莉希雅的调戏，但此时此刻，在见证了她的终末之后，芽衣终于明白了。

    那句话，是真心的。

    “我很高兴啊，虽然阿波尼亚早就告诉我，命运的丝线被斩断了，梅比乌斯也告诉我，新世代的第一律者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了为人类而战，但这一切我终究无法亲眼见证。直到他将你送来这里，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了我为之努力的结果——一个不再被命运束缚的，为人类而战的律者。”

    “爱莉希雅，我……”

    芽衣紧紧地咬着嘴唇。

    明明有不少话想说，明明还有更多的问题想要问，明明知道此刻或许还是催促她去帮助英桀才好，可爱莉希雅的笑容仿佛有某种魔力似的，芽衣被她盯着盯着，思维变得迟钝下来，忽然有一种“或许一切还是交给爱莉希雅来判断”的想法。

    爱莉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芽衣心中一团乱麻，不知怎地就被爱莉拉进了怀中，轻轻抱着。

    “而且，还有一件事你没意识到吧——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算是他和我的孩子呢……虽然你似乎更喜欢喊梅比乌斯妈妈。”

    “我……”

    似乎触碰到了心中的某个开关，芽衣的泪水夺眶而出，双臂反抱住了爱莉希雅。

    “可是……可是……杀死我父亲的人，也是他……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了，不……恐怕他也希望我像面对杀父仇人一样杀死他吧……不然我想不通他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

    爱莉轻柔地拍打着芽衣的后背，带着一丝不合时宜地俏皮说道：

    “哎呀芽衣，你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要杀死他，你也太狠心了。”

    “明明是他先……”

    “你真的信那个家伙的话？”

    爱莉在芽衣的耳边留下了一连串的笑声。

    “最初的他可是踩坏了一棵草都要难受上几秒钟的人，我不相信他能成为一个草菅人命的家伙，他是永远不可能过得去他心里那关的。”

    “你——你这明明是太过相信他了，五万年的时间，再加上那种事的刺激……”

    “你说的对芽衣，我太过相信他，但我不光相信他本人，也相信他对我的感情。他不会愿意让【爱莉希雅】看到自己如今做下的这些事的。所以，他一定有将这一切都扭转、修复的方法，你仔细想想，那个家伙是不是神神叨叨地说过类似的话？”

    芽衣愣住了，因为还真有。

    倒不是那群崇拜崩坏的邪教徒说了什么，而是更早之前的第十律者，它们口口声声说的，那个能治愈一切伤痛，不存在任何不美好的新世界。

    她本以为那是米凯尔蛊惑第十律者时随口说说的东西，就好像他曾经也那么哄骗过第二律者一样。但如果按照爱莉希雅的说法……那种事难道是真的不成？

    理性告诉芽衣，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让人死复生的方法，如果有，那也一定是幻术。

    但她对米凯尔的了解却又让她更倾向于相信爱莉希雅的话。

    而且……她也更希望事实是那样的。

    “所以芽衣，再相信我一次，最后一次，暂且先观望一下，好吗？”

    “我……”

    芽衣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注定是一个难以做出的抉择。

    是，她确实相信爱莉希雅的说法，也确实更希望事实向着那个方向发展，但……

    要一个人放下杀父之仇，这本来就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受伤了就是受伤了，即使未来康复痊愈，也会留下疤痕，侥幸疤痕不明显、不显眼，也会在皮下留下暗伤。

    想要让伤口变得不存在，只有将时间倒流回过去，这一点终焉确实能够做到，但仅仅是时间倒流，一切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地步，又有何意义呢？

    无论是【好】还是【不好】，芽衣最终也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

    她只是用另一个问题将爱莉的注意力转移了：

    “爱莉希雅，他在你眼里，就那么重要吗？”

    “嗯哼？那……芽衣，琪亚娜在你眼里，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但是……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喜欢米凯尔？在乐土中所能看到的记忆，中间还缺少了你和他加入逐火之蛾之前的那六年……”

    “哦？芽衣你好贪心啊！明明最开始口口声声说想要知道我们的结局，现在又想要知道最开始的事情咯？”

    “我只是……”

“告诉你也没关系咯，可是，如果我说，那段时光并非我喜欢上他最主要的原因，你还要听吗？”

    爱莉主动松开了芽衣，仿佛是为了让她能够看清自己脸上淡淡的笑容。

    “那我……不对，我明明就是想知道你，你……”

    “好啦！听我慢慢说嘛！”

    爱莉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芽衣的脸颊，这熟悉的动作让芽衣不由得失神，但更重要的是，她很快便听到了爱莉的话：

    “其实，最开始我对于他的感情，应该并不是爱或者喜欢之类。”

    “那是……”

    不知不觉间，笑容从爱莉希雅的脸上消失了。

    她只是，微微抿住嘴角，说出了那个答案。

    “是依赖啊……”

    “依赖？我怎么感觉，是他依赖你？毕竟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甚至就连拯救世界的理由，也是因为【那是爱莉希雅想要看到的】。”

    “因为我们互相依赖着彼此嘛。或者可以说，其实我更依赖他一点。”

    爱莉的语气重新变得轻柔而缓慢，虽然没有动作，却给人感觉她正用双手捧着一件容易破碎的宝物一般。

    芽衣知道，她确实捧着某物。

    那是一份五万年前遗留下来的，早已无法寄托的感情。

    “芽衣，你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律者，只有你一个为人类而战的律者，你会怎么样呢？”

    芽衣没来得及回答，爱莉早已继续说了下去：

    “一定会感觉很孤独吧，但更重要的是……一定会很害怕吧？毕竟自己是如此的不同，更无法向别人承认自己的不同。必须时时刻刻伪装着这最大的秘密，即使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诉诸于口，毕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律者选择为人类而战】这种事。”

    “……”

    芽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猜测】，而是米凯尔和爱莉希雅经历过的现实。

    一个律者想要在人类之间隐藏自己的存在，那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尤其是，还想用那份力量拯救人类的情况下。

    只不过一次第二次崩坏，就让米凯尔的身份彻底暴露，再之后的露露耶战斗力，他甚至为此不得不限制一切会产生太大动静的力量。

    而爱莉希雅在米凯尔的保护下也没能完全幸免，那些逐火之蛾的高层虽然受限于情报没有将其定义为律者，但倒是给出了【爱莉希雅是第一律者的伴生崩坏兽】这种现在看来相当搞笑，但其实相当危险的结论。

    好在那之后很快两人便逃离了逐火之蛾。

    但其实，哪怕到了最后的最后，前文明的第十二律者诞生之前，不要说整个世界上，就连逐火之蛾内部，也依旧有人视米凯尔为洪水猛兽，当然在那群人眼里融合战士也是一样靠不住就是了。

    就连梅也会在每一次公开的作战计划和部署上给出【一旦米凯尔失控】的备用计划。

    这还是米凯尔已经用无数次的奋力死战证明了自己的结果。

    但如果是一个人，如果是爱莉希雅一个人……

    “如你所见，我无法想象，假如是我一个人，要如何度过那短暂又漫长的二十多年。虽然梅后来告诉我，即使没有米凯尔，我也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坚持到最后，并以【既是人类，又是律者】的身份，去做到五万年前我做到的那件事。但我想……假如是那样的话，就算我真的坚持到了最后，心境恐怕也大有不同吧。到时候，可能你认识的就是另一个爱莉希雅咯！”

    “……”

    芽衣漠然以对，她见识过爱莉和米凯尔被人类排斥、怀疑的画面，但她更能感同身受，因为哪怕这个时代的律者拥有了为人类而战的可能，人类还是会本能地排斥异类。

    不……这么说的话，其实不用追溯到她成为律者那天，因为早在更久之前，她就是一个被身边所有人排斥的家伙了。

    将那样的恶意再放大无数倍，便是爱莉希雅所要面对的境况。

    而就像在千羽学园中芽衣抱紧了琪亚娜一样，爱莉希雅所做的，也不过是五万年前紧紧抱住了名为米凯尔的救命稻草。

    这样一来，她逐渐也能明白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了。

    “不过，倒也不只是如此呢。”

    爱莉向后退了两步，轻轻坐在了那只鳐鱼身上，飘了起来。

    “我生来就拥有人性，这也更让我好奇，人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物，而在米凯尔身上，我看到了答案。

    “他大概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人类吧。有时很果断，有时又总是犹犹豫豫的，有时候很勇敢，有时候又会一厢情愿地逃避，有时候很善良，但偶尔也会有冲动到不管不顾的境地，但若是做了什么错事，自己心里就会悲伤得不能自已，有些时候会赌气一样放弃一段努力，但有时候又和走火入魔一样拽着一点点希望怎么也不肯松手……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是……他确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他甚至不像凯文那样有着杰出的战斗天赋，即使不停地锻炼学习，每次战斗还都会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的，但是每次也都会继续战斗下去……

    “芽衣，你知道吗。他真的很普通，普通到如果换一个名字，换一副躯体，便能套入无数个相同的人之中，如果抛去细枝末节的习惯，他应该称得上是大多数人类的化身吧。

    “为什么呢，因为人类好的一面，与不好的一面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并完美地展现了。人类就是如此复杂的生物啊，他们往往会把善良定义为美好，但善良也会催生出软弱。以善意催动恶行，这不是人类常做的吗？反之亦是如此，自私的念头中也会诞生出美好，或许能拯救整个世界也说不定……

    “到后来，不知不觉间，我好像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呢……也正是有他作为引子，我开始能够一点一点地接触人类这一生物，最终，我也爱上了人类，并且，选择了成为人类——这就是米凯尔之于我的意义，怎么样芽衣，你还满意吗？”

    芽衣郁结的眉心逐渐舒缓开来，她依旧咬着下唇，但看着爱莉静静的笑颜，她缓缓点头。

    她确实明白了，她也确定爱莉希雅所言全是真情实意，但为什么这些流露的真情，莫名的……

    让她再次流泪了呢？

    为一个杀死了她父亲的人，为一个践踏了无数生命和理想的人流泪。

    但仔细想想，后者自己真的在乎吗？自己想要拯救世界，到底是真的如此，还是仅仅只是因为琪亚娜想要拯救世界？

    难道说，其实她和米凯尔也是一样的？

    心中的思绪越来越驳杂，唯一的共同点，或许是无法解脱的悲伤。

    等忽然间回过神来，芽衣突然发现爱莉希雅已经飘到了她面前。

    她将手掌抵在了她胸口，只是同样的动作再无半分旖旎。

    “芽衣，时间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会把你送出往世乐土，而后，我将在这片空间中与他再次见面。你可不要留下来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哦！”

    “什么？你要自己面对他……爱莉希雅，如今的他，就算是你的话……”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粉色的少女笑靥如花。

    “他也不是最初的，会爱屋及乌到连一个世界泡的爱莉希雅都下不了手的男孩了。但是，我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无论是以世界泡中的爱莉希雅的身份，还是以爱莉希雅的记忆体的身份，又或者是以第十二律者的身份。”

    芽衣颓然张口，这才意识到【爱莉希雅的记忆体】的另一层身份。

    但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也无所谓了。

    只是，爱莉希雅并没有收回贴在芽衣心口的手。

    最初时，芽衣还因为思绪飘飞的缘故没有意识到什么。

    当她发现时，只觉得无以言表的强大力量正凭空从律者核心中涌出。

    “爱莉希雅，这是——”

    璀璨又圣洁的光芒在芽衣眼中闪烁，俏皮的笑容也变得圣洁而温和。

    “好了，抵达此处的后继者。就让我，赐予你最后的礼物吧。”

    在芽衣愕然又惊喜的目光中，英桀们的身影一个个于爱莉身后浮现。

    “收下我们最后的礼物，然后去跨越我们没能跨越的终末，见证我们没能见证的未来吧——其名为，始源的权能。

    “接下来，我就要去和他叙叙旧了。再之后，芽衣，那就是你们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