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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请息怒
五百五十七、请诸位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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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心家身边最不缺赌徒。

    东大营牢城军驻地,当潘雄缓缓念完所谓‘王妃亲笔’的勤王诏令后,帐内十余位属下短暂沉默片刻。

    众将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知到这份神秘懿旨的种种可疑之处,他牢城军以前不是楚王心腹,现如今也和王妃没多少关连。

    王妃怎会在危机关头招他们入城保护楚王世子。

    但可疑归可疑接下来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现下能被潘雄招来帐内的,无一不是当年跟随他在牢城营中起事的心腹,沧州之战前,这些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流窜于金齐国境的江洋大盗。

    沧州之战后,潘雄为了能刚好掌控牢城军,与十七名身手好的属下结为异姓兄弟。

    号‘十八罗汉’。

    只可惜,当年随军南下淮南时,十八罗汉中的王五、王六两兄弟因触犯淫辱之罪,当着全军的面被问斩。

    那时,楚王虎踞天下半壁,已有人君迹象,说好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余下十六罗汉,连不满都不敢明面表达。

    他们对‘秩序’天然抵触,却对‘混乱’有种亲切感。

    若不是舍不得这身官衣,早就受不了严苛军纪了。

    如今楚王逝去,仿若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千斤巨石一朝消失。

    十八罗汉中的老三娄黑虎经过短暂思索,却对潘雄道:“大哥,你说怎办就怎办!”

    “好!”潘雄先赞了率先开口的娄黑虎一句,随后看向某些意志不坚的结义弟兄,道:“楚王暴毙,剩下王妃和世子孤儿寡母,我等兄弟讲的便是‘忠义’二字,怎可对王妃懿旨坐视不理?我们若不管,这偌大江山,岂不是要落于旁人之手!”

    嗯,说着忠义,却是在提醒弟兄们.如今楚王身故,这五千里锦绣江山可就落到了那对孤儿寡母的头上了,咱们若不取,肯定会便宜了别人。

    仅凭‘忠义’便鼓动大伙去做这杀头买卖,自是不成。

    但江山权柄这些东西.却是够了。

    只见下方一名兄弟豁然起身,只道:“大哥,莫说了,这买卖我张宝忠干了!”

    说罢,唤作张宝忠这人环视一众兄弟,嘿嘿一笑道:“在座数兄弟我年纪小,还想再搏一搏,诸位兄长,谁干?谁不干?”

    “干了!”

    “人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大哥说吧,怎做?”

    四周登时一片应和。

    呵呵,这张宝忠表态以后,余者干不干,都得干了!

    不然,今日别想活着走出这大营。

    “哈哈哈好,不枉潘某与众兄弟们兄弟一场!”潘雄见状,不由爽朗大笑,随后却道:“大家稍安勿躁,安丰裴蔚舒裴大人为我等寻了名强援!稍等片刻,我等与他一起行动!”

    “强援?那淮南军哪里称得上强援.”

    去年北伐辽东,淮南军张多福部表现拉胯,众军都看在眼里,裴蔚舒是安丰朝的官,娄黑虎自然而然认为所谓‘强援’便是淮南军。

    可潘雄却呵呵一笑,为了让兄弟们对此次豪赌更有信心,干脆提前透露道:“淮南军、临安军都算不得强援,我说的是.威震辽东、纵横三千里的虎团!”

    “啊!”

    众将一时愕然。

    人的名,树的影.虎团如今早已不是一个团的编制了,但大伙还是习惯这么称呼辛弃疾部。

    作为一支半途加入淮北军序列的队伍,近十年来,虎团在小辛率领下,屡立奇功。

    宣庆三年,虎团千里转进辽东,在金国腹地坚持了两年,极大消耗了完颜亮的战场持续能力。

    此一战后,虎团名扬天下,已隐隐有种超越黑旗军、近卫一、二团,独领淮北第一军的势头。

    并且,城内关于陈家和辛弃疾勾连的消息甚嚣尘上,后者又非桐山嫡系出身.楚王故去,虎团的处境确实变得微妙起来。

    这么一想,虎团有所行动,一点也不显得突兀了。

    逻辑链条完美!

    今次之事,有他们参与,大事可成!

    张宝忠、娄黑虎等人不由得喜笑颜开,仿若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辛帅虽无害人之心,却不可没有防人之意啊!楚王突然离世,城内暗流涌动!以裴某所见,外界诸多不利于大帅的传闻,未必不是出于淮北内部.”

    牢城军西南三里外,虎团驻地中军大帐内,裴蔚舒侃侃而谈。

    辛弃疾脸色凝重,问道:“城内谣言四起,必是有心人在后推波助澜,但你所言‘出于淮北内部’何解?”

    “大帅啊!您能在淮北军立足,除了大帅文武双全、指挥若定外,还因楚王偏爱!如今楚王薨故,大帅在淮北唯一的仪仗就没了!彭、周、杨等掌兵大将,皆出桐山一县,世代交好怎会容得下大帅一个外人独领风骚!”

    “.”

    裴蔚舒见辛弃疾眉头紧锁却沉吟不语,不由更加努力道:“大乱当前,妇人能有甚主见?王妃失了楚王依仗,定然受不住彭、周等桐山将领压力,夺了大帅的军权!届时,大帅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以裴大人之见,本帅当如何?”

    “为今之计,不如顺水推舟直接扶了陈氏同庶子!陈家在朝中党羽众多,却苦于没有军权,如今陈氏兄弟已被羁在王府一日一夜,同样岌岌可危!大帅若在此时雪中送炭,日后陈家主内政,大帅主兵事,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可我部只有几千人,怕是甚也做不成!”

    “大帅,潘雄潘将军已有准备,愿与大帅共同举事!大帅只要点头,他随时可来见你!”

    “.”

    小辛再度犹豫起来,裴蔚舒一跺脚道:“大帅,形势危急,不可再犹豫了!大帅便是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家中妻儿想一想么!”

    “哎”辛弃疾长叹一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只见他忽然朝帐后喊道:“兄长、二哥,你们再不出来,我可真就跟着裴大人举事了啊!”

    裴蔚舒短暂迷茫了一下.主要是那句‘我真跟着裴大人举事了’这句话,听起来,辛弃疾像是真的被说服了,却又是一个询问语气。

    他在问谁?

    下一刻,答案便来了。

    只见大帐帷幕后,徐徐走出两人

    一人是镇军大将军、武乡侯彭二,另一人却是.

    彭二忽然出现在此,已经足够裴蔚舒恐惧的了,但此刻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另一个人,这人身材挺拔,面容英朗

    裴蔚舒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彻底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要么说呢,终归是在官场厮混了半生的官僚,只见裴蔚舒噗通一声,突然跪地,紧接便伏地痛哭道:“啊晋王!今晨城内传言王府买入大匹素布,皆言王爷薨故老臣得悉,五内俱焚、痛如刀绞.此时此地见王爷安然无恙,老臣老臣,不枉老臣昨夜诵经整晚啊!王爷安好,大齐有救了,天下万民有救啦王爷万岁”

    陈初缓缓在小辛的帅位上坐了,默默看着裴蔚舒的卖力表演。

    不得不说,裴大人这演技老泪纵横,晶莹鼻涕挂在人中之上,垂下数寸,摇摇欲坠。

    怪恶心的。

    “府里今早确实买了大批素布,却是为尔等买的.为你们操办一下后事,也算不枉我与你们共事一场。”

    这是陈初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事到如今,裴蔚舒已清晰知晓,自己和潘雄等人入了楚王的局。

    江南那边和楚王下棋,如今,甘为棋子的裴大人要被吃子了。

    他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认输的时候干脆利落,只听裴蔚舒的哭声戛然而止,缓缓抬起头看着陈初道:“请王爷善待老臣家人”

    “呵呵,凭什么?”

    “老臣对王爷还有些价值。”

    “哦?说来听听?”

    “老臣可去牢城军,将潘雄等人赚到辛将军营内以免无辜将士受牵连。”

    裴蔚舒这老货,一下说到了陈初心坎上。

    陈初任由潘雄上窜下跳,便是要将牢城军中的脓疮养熟后一举铲除,可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将士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真的因为忧心王妃和世子安危被其哄骗裹挟。

    事后清洗,不免扩大化,出现怨杀错杀。

若裴蔚舒能将牢城军中最忠于潘雄的那拨人单独拎出来,不失一个好的条件。

    陈初却未对裴蔚舒的话表态,而是先皱眉道:“将鼻涕擦一擦。”

    待裴蔚舒以衣袖胡乱擦了鼻子,陈初又才问道:“说吧,今次之事是谁指使你做的?”

    还真没人指使裴蔚舒,他不过是想借着这盘大棋趁势而为,为自己谋些利益罢了。

    可他同样知道,楚王费这么大的周章,绝非单单只为了铲除潘雄等人

    只听他不假思索道:“王爷想让老臣说是谁指使的,老臣便说是谁指使的,老臣可写供状,也可当面与幕后主使对质。”

    “.”

    陈初不由和小辛愕然对视,后者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小辛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老狗,倒是深谙保命之道啊!”

    方才,裴蔚舒上来便请楚王善待他的家人,似乎是知晓自己罪孽深重、打算坦然面对死亡了,随后又积极配合陈初铲除潘雄一系。

    单单这个态度,就让陈初、小辛等人对他的厌恶减少许多。

    随后,又说愿意为楚王当狗,楚王想要他咬谁便咬谁,还说可以当面对质

    不消说,他肯定是猜到了陈初想要对江南动手,却暂时缺一个师出有名.但当面对质这种事,怎也需要个一两年时间,才能打下江南、生擒行刺之事的幕后主谋,才有条件让裴蔚舒来对质。

    如此的话,裴蔚舒暂时就不用死了。

    耳听小辛调侃嘲讽,裴蔚舒面不改色,只道:“愿赌服输,方无愧磊落嘛”

    本是挺有气魄的一句话,但裴蔚舒跪在地上、眼泪鼻涕一脸,显得分外滑稽。

    “呵呵,拿纸笔来,请裴大人写状吧。”

    陈初吩咐一声,小乙端来笔墨至裴蔚舒身前。

    陈初没说让他起来,他便继续跪着,接了纸笔后干脆趴在地上,认真写下五字‘刺王自供状’。

    写好开头,裴蔚舒撅着屁股,却抬起头看向陈初道:“王爷,主谋都写谁?”

    “以裴大人之见,谁嫌疑最大?”陈初却反问道。

    “罪臣以为,秦会之那厮绝对少不了!”

    “嗯,本王却以为,幕后主使绝不止他一人。”

    “罪臣也这般认为!”裴蔚舒如同地府执笔判官一般,先在白纸上写下了秦会之的大名,随后接着道:“浙东路世家虔氏也参与了吧?”

    这是个疑问句。

    陈初不由眉头一皱,不悦道:“你作为帮凶,还需问本王?”

    “哦哦.浙东虔律之指使罪臣行刺楚王。”

    已自行代入污点证人角色的裴蔚舒这次换了肯定句,又在白纸上添了虔律之的大名。

    随后,裴蔚舒似自言自语道:“荆湖路豪绅崔毓文,也是主使之一!”

    悄悄抬眼,见楚王无异议,裴蔚舒再写一人。

    “江南路大绅章俊,嫉妒楚王文治武功,也参与了此次行刺。”

    裴蔚舒越发熟练了,以笔尖舔了砚台,继续伏地写道:“福建路豪绅林煜铸,也少不了他.”

    “打住!”

    陈初虽无证据,但结合情报也大体猜到了有那些人在背后支持了行刺一事,却没有任何情报支持福建路这位老兄和行刺一事有关啊。

    “这位林林.”

    “林煜铸!”裴蔚舒重复了一遍这个稍显拗口的名字。

    “哦,这林煜铸应和此事无关。”陈初替人家说了句公道话。

    不料,裴蔚舒却‘啧’了一声,只道:“王爷需知,福建全路,近两成良田归林氏一族所有!若无林家把柄,王爷日后君临江南,这福建路的田改可不好推进啊!”

    裴蔚舒言罢,陈初、彭二、小辛等人却是齐齐一愣,过了几息后,三人相视,不由齐齐大笑,“裴大人,倒是善解人意啊!”

    未时。

    裴蔚舒出了虎团营地,乘轿去往牢城军驻地。

    途中,他掀开轿帘贪婪的望着仲春勃勃生机的田野.这大好春景,差点就再也看不到了。

    只不过,此时他还不能放松,将潘雄等人带去虎团营地这项任务还等着他来做呢。

    此事倒不难.本来按照约定,只要那边谈妥,潘雄便会亲自去见小辛一面,以示结盟。

    至于半道逃跑,裴蔚舒想都没想过.从昨日至今日,他的所有谋划,前提都是陈初伤重或者身死!

    如今楚王好端端待在虎团驻地,一切谋划也就无从谈起了。

    别说是他裴蔚舒,便是潘雄带了整个牢城军杀入东京城,只要楚王但凡还有一口气,只需一露面,数千人就的原地缴械。

    牢城军虽以河北牢城营为骨干,但将士中淮北、中原子弟不在少数,让他们对楚王动手,这天下没人能办到。

    不多时,裴蔚舒入营。

    潘雄等人已在帐内等候了近一个时辰,见面后不免有些焦急,直接问道:“怎去了这么久!”

    裴蔚舒装模作样的剔了剔牙,得意道:“辛将军虽有勇武之名,却终究年少,被老夫一番话说的热血沸腾,特意留老夫在营中吃了一顿烤鹿肉”

    “都甚时候,裴大人还有心吃喝!我等为了等你消息,至今还未尽午饭呢!”张宝忠埋怨道。

    “每遇大事需有静气!慌里慌张能成甚事?”

    眼瞧裴蔚舒要将十六罗汉活活坑死,此时却不见他有任何心虚,反而教训起对方来。

    这一幕落在潘雄眼中,让他下意识认为小辛一同举事,给了裴蔚舒强大的信心和底气,潘雄自是不疑有他。

    抬手打断欲要继续理论的张宝忠,只道:“行了!裴大人,我等快快去见辛将军,议定诸事,今日黄昏时分,两部便可突然入城!”

    “好!”裴蔚舒斜了一眼不服气的张宝忠,右臂一伸,请潘雄先行。

    未时二刻。

    潘雄等兄弟一十六人在裴蔚舒的引领下,一路来到虎团中军大帐外。

    裴蔚舒上前知会一声,侍卫入内通禀,随后便听帐内有人道:“请诸位将军入帐。”

    自潘雄一下,十六鱼贯入帐。

    牛皮大帐,阻隔光线。

    内外光线反差强烈,待潘雄等人适应了帐内光线后,却见大名鼎鼎的辛将军持剑站于主位左边。

    右边站着的,却是拄着一柄钢枪、身姿笔直,同样出身河北的焦屠。

    自打沧州一战后,焦屠便被楚王留在了身边。

    而大帐主位,却有一人背对众人,正望着挂在正中的一副舆图出身。

    潘雄已隐约感到不安,正在思索焦屠为何出现在此之时,却见背对大家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只听他缓缓开口道:“听闻你兄弟一十八人结义时,曾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当年,王氏兄弟被处斩,尔等没有遵守誓言。今日,我便再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遂了心愿,今日同死”

    这人开口说出第一个字时,潘雄便听出是谁了!

    “拼了!”

    潘雄只知,今日小命休矣,不及细想,骨子中的凶戾之气便爆发出来,抱着杀一个够本的想法,潘雄朝身后弟兄大喝一声。

    可身后众人,见到了活着的楚王,竟一个个吓得呆立当场,无一人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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