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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上仙三百年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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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复暄在说起往事时,总是跳过那些会引得乌行雪难过的部分。于是那二十五年非生非死的状态,在他口中就成了言简意赅又颇为平淡的四个字——修生养息。

    但乌行雪在听到那句话时,却隐约想起了萧复暄灵散的情境。

    他怔然良久,道:“萧复暄,灵散的时候难受吗?”

    萧复暄:“不会。”

    他语气平静,仿佛真的毫无感觉。

    他见乌行雪要蹙眉,便微微低了头,用手指去抹,沉沉道:“我不一样,乌行雪,我的灵魄本来就是如此。”

    从最初起就是碎的,而他不过是从头开始而已。

    “那你不怕休养不回来?”乌行雪又问。

    “也不会。”萧复暄道。

    语气依然很笃定。

    他似乎总是笃定,常常开口就是“不必”、“不会”、“免了”、“一定”,有时会显得有些倨傲,又让人莫名安心。

    “苍琅北域里有留存的灵力,能供休养。”萧复暄道。

    苍琅北域之所以数百年运转不休,就是因为他会以灵力维系。他当初每年会去苍琅北域呆一阵子,就是在做这些。

    所以他二十五年前才会把乌行雪也安置在那里,因为即便对方无知无觉,也会有灵力静默无声地供养着。

    乌行雪轻轻“啊”了一声,道:“怪不得……”

    萧复暄:“嗯?”

    乌行雪:“怪不得快醒的时候,苍琅北域会崩塌。”

    因为灵力供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看上去欲言又止。

    乌行雪:“怎么?”

    天宿上仙蹙着个眉心,没吭声。

    乌行雪银靴磕了他一下:“说话。”

    天宿架不住磕,蹦了一句:“崩塌是料想之外。”

    乌行雪问道:“那你料想的是什么样?”

    “……”

    萧复暄抬手拨着他的唇角,偏头亲了一下,沉沉道:“苍琅北域泰然无事。”

    他又亲了一下,道:“我先醒。”

    苍琅北域泰然无事,就不会引发那么大的动静,乌行雪出去的时候,就不必听到四处纷飞的流言说“那个魔头出来了”。

    而他若是先醒一步,也能提前解决一些事,不至于匆忙。

    乌行雪被亲得仰了两下头,有些莫名。

    他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天宿可能是觉得这“料想之外”有点失了面子,才借着亲人一笔带过。

    乌行雪逗人之心被勾起来,自然不能放过,又揪着这话问道:“哦,那你是何时醒的?”

    萧复暄:“……”

    乌行雪抬起靴尖磕了他一下,催他答话。

    然后他就又被亲得仰了一下,听见萧复暄低声道:“你叫醒的。”

    萧复暄受创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一些,在苍琅北狱不生不死沉沉浮浮了整整二十五年,才养活了散碎灵魄。

    乌行雪离开养息之地的时候,留下圈护的王莲金影在苍琅北域里轰然乍开。萧复暄浮散四处的碎灵就是在那一瞬有了动静,汇聚进了地底的傀儡躯壳里。又在乌行雪打开棺椁的刹那,睁开了眼睛。

    那句“你叫醒的”落在耳里,乌行雪感觉心里被挠了一下。但逗弄之心又有些意犹未尽。便又开口道:“那你为何一睁眼就拔剑,起早了发脾气?”

    萧复暄:“……”

    “不是。”

    “没有。”

    天宿连否两句,就连亲人都重了一点。

    “那又……”大魔头被他堵得闷了一下,依然要把话说完,“是为何?”

    萧复暄默然片刻,沉声答道:“刚醒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碎灵相汇于一体的感觉,太像数百年前他这一世的伊始了。因为同一个人散灵,又因为同一个人聚灵。

    因他而死,又因他而生。

    所以那一瞬间,骤然苏醒的萧复暄记忆是颠倒混乱的,甚至弄不清这是哪一年,而他又是什么人。

    他既想起了当初在京观生生死死,又想起了南窗下的屋檐,还想起了仙魔两别时在人间的无数次相遇。

    他下意识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将人压抵在咫尺之下,一生百年、万种情绪换做了一句名字:“乌行雪。”

    如果那时候对方冲他弯起眼睛,他一定会吻下去。

    ***

    乌行雪静了一瞬,此时再想起当初苍琅北域的那一幕,忽然感觉心里被最细密的针尖扎着。

    当初萧复暄叫他名字的时候,一定以为会有回应的吧。

    结果他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不再逗笑,一下一下去亲吻萧复暄的鼻梁、唇角、下巴,哑声道:“我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越想越有些心疼。

    却听见萧复暄淡声道:“你说天宿上仙名号听起来很厉害。”

    乌行雪一愣。

    就听萧复暄沉沉道:“那时有一点不高兴,但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还有——”

    他下巴被人轻轻捏住,萧复暄说:“乌行雪,张口。”

    温热的吻落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逗闹似的啄,而是亲昵深重。

    乌行雪心里瞬间酸软一片。

    都说萧复暄寡言少语,有些倨傲又不善辞令。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总能轻而易举就让人好起来。

    ……

    还会转话题。

    就听天宿在亲吻的间隙里低低沉沉道:“你比我先醒,开我棺椁,还动我的玉雕。”

    乌行雪让开一点,舔了舔唇缝:“嗯?”

    “那玉雕里的话不就是留给我听的?”乌行雪道。

    “不是。”

    “?”

    乌行雪心知肚明萧复暄是在安抚他,但几句下来当真被引起了好奇:“那是留给谁的?”

    萧复暄:“我自己。”

    乌行雪:“为何留这些?”

    萧复暄:“以防万一。”

    经历过一次抹杀,他实在不想再碰到任何意外和万一。所以他在玉雕里注了一抹灵气。倘若他醒来的时候忘记了要做的事,还有玉雕会提醒他。

    “所以我听到的那句话是留给你自己的?”乌行雪道:“那为何起始是春幡城花家找医梧生?”

    萧复暄道:“因为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还有一些事尚未弄明。”

    乌行雪在杀上仙都之前,世间传闻他去了花家一趟,杀了医梧生的兄父妻女。如此恶名在人间传得沸沸扬扬。而那时候的萧复暄还没来得及弄明原委。

    倘若睁眼忘了所有,他会由花家的医梧生找起。即便查不明其他,也能了结乌行雪的那道恶名。

    乌行雪觑了一眼他的腰间锦袋,十分不见外地拉开袋口,朝里看去,纳闷道:“既然是个灵物,后来为何藏在锦袋里,也不见你拿出来?”

    萧复暄:“……”

    乌行雪半晌没听见答话,抬眼看他。就见天宿金口不开,满脸却明晃晃是一行大字——因为傻。

    既然没有忘记,这番提醒就显得有些傻了。

    乌行雪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道:“那我就要追究一番了,你为何要用我的声音,用你自己的啊。”

    萧复暄任由他笑,道:“免了。”

    乌行雪促狭道:“为何?”

    萧复暄蹦了一句:“根本不会听。”

    倘若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手里却有一个雕像用他自己的声音引他去某个地方,以他的脾性,只会觉得有人找死给他使诈吧。

    乌行雪想了想那番场景,又笑了好一会儿。

    但过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顿了一下。他思索片刻,忽然勾了萧复暄的手,将他拉得近了一些:“等等……”

    萧复暄:“?”

    乌行雪道:“我上回问你,既然当年我在仙都的所有都被抹杀了,你是如何想起来的。你说是因为仙都崩毁,天道不在这处人间,所以抹杀的效力便散了。”

    “……嗯。”

    “还嗯,听你方才所说,分明在仙都崩毁之前就想起来了。”

    乌行雪眯了眼,侧头咬了他一下。

    他太知道萧复暄的脾性了,但凡这样掩过去的,都是不想让他知道实情,怕他难过或是担心的。

    所以他咬着萧复暄,却还是没舍得用力。

    过了片刻他撤让开来,问道:“所以……你是做了什么才想起来的?”

    他眸光扫向萧复暄的各处要穴,气劲顺着相勾连的手指朝萧复暄身上反探过去,似乎想看看有没有隐藏起来的伤或是旁的什么。

    萧复暄命门全敞,不带丝毫阻碍和防备,任由他查探。一边抬手拨了拨他的眼睫,嗓音温温沉沉:“没那么糟。”

    乌行雪确定他各处没有明显的伤,也没有找到什么不可逆转的损耗。这才松了一口气,忧色稍缓,道:“那是什么?”

    萧复暄静默片刻,道:“诘问。”

    乌行雪的呼吸滞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诘问?”

    萧复暄应了一声:“嗯。”

    当年他在人间认出易容的乌行雪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

    他不知道那个魔头有何来历,为何会成为照夜城主,又为何有比世间任何人都重的邪魔之气。他不知道对方手里沾过多少血,真正杀过多少人。

    他也不明白,为何每次看见那个魔头,自己都会屡屡破例又屡屡心疼。

    那种矛盾大概就在于……他所听闻的魔头乌行雪和他亲眼所见到的乌行雪,常常不像是同一个人。

    万幸,他一贯不会妄信传闻。哪怕天诏他都保留一分猜疑,更何况人间流言。

    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

    所以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为了那个魔头,犯了仙魔之间的诸多禁忌。

    他们在人间各处相遇。他同对方喝过同一壶酒、望过同一轮月、走过同一条街市、看过同一树花。

    他进过照夜城,进过雀不落,接过吻也度过劫期……

    不止一次。

    越到后来他越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弄丢了或是遗忘了。

    那些年里,他正因为人间陡然四起的邪魔祸乱以及相悖的天诏,对灵台天道质疑渐深。

    而这世间能对他的记忆和过往干涉至此的,屈指可数,思来想去,也只有灵台天道。

    可天道的有意干涉,并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萧复暄其实试过不止一种办法。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许多事。他曾试着摘过丧钉,让灵魄由聚到散,想借着最接近亡魂的瞬间想起一些事,但未能有结果。

    后来,他想到了诘问。

    说来依然是“天意弄人”,那一日不早不晚,刚巧是清河的最后一年。

    清河末年末天,他去了一趟苍琅北域,借着苍琅北域里无数邪魔残留下的邪气混淆,用自己的剑诘问了自己。

    他在诘问里看到了这一生所有,也由此记起所有。他在想起所爱之人的那一刻,听闻了仙都混战的消息。

    他掩下所有痕迹,拔剑而去。

    那天于他而言,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郑重相遇。

    只是相遇即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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