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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上仙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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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负剑下人间的花信来说,最不敢想的事就是“云骇已经身死”。

    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身死”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他亲手杀死对方。

    那天的明无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看着自己剑下钉着的邪魔长着云骇的脸。那双眸子永远阖上之前,对方无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会记得我吗……”

    那个瞬间,明无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经不能苟同的许多事。

    他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让剑下钉着的人活过来,怎样都行。

    他把云骇的灵魄拘进躯壳里,就地埋进大悲谷底,用灵藤缠住,又以阵法镇之。

    那阵法乍看之下,仿佛是要被镇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可事实是借阵法让云骇的灵魄不要飞散出去。

    他圈禁了那个人,等一个契机。

    做完所有,花信收了剑、在大悲谷庙宇前加了封,然后回到了仙都。

    后来,仙都众仙偶尔提及那天,总说:“明无仙首是去替弟子报仇的,但斩杀邪魔是天宿的职属,仙首算是违了仙规,他回到仙都后,自行去灵台领了罚,又在宫府闭门静修了一段时间,再之后便一切悉如往常了。”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这也是花信希望众人所相信的。

    但凡事总有那么一些例外。

    比如礼阁。

    礼阁专掌仙都杂务,所处理的皆是登不上台堂的琐碎小事,不甚起眼也影响不了什么。

    仙都众人都如此觉得。

    早先花信也是这么想的,但那次从大悲谷归来,他却变了想法。因为在他领罚闭门静修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就是遍布仙都的仙使和仙童。

    灵台有、宫府有,仙都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有。

    那时候花信身上沾着邪魔气,而那些邪魔气里带着云骇的踪迹,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觉蹊跷。

    越是这么想,他就越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妨碍。

    妨碍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来自礼阁。

    于是那时候的明无仙首对礼阁颇有些防备,有一回他与人说起杂事,淡声提了一句:“若有不解,与其问我,不如向礼阁两位仙官请教一二。”

    对方纳闷道:“为何这么说?”

    他答:“礼阁操劳,与仙都众仙皆有往来,知悉之事甚多,比我这灵台要灵得多。”

    对方恍悟,附和道:“还真是,礼阁同灵王和天宿两位大人都有几分薄交呢。”

    那时候花信心想,谁没有秘密?哪怕是独立于灵台之外的那两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于那两位就是秘密本身。

    说不定连看不见、摸不着的天道都有。

    而有礼阁在,仙都有多少秘密能被长久守住?若想知道什么,抓着桑奉、梦姑聊问几句,说不定就能窥见几分天机。

    那次闲话之后没过多久,礼阁的桑奉就因为插手了一些人间事,违背仙规受了罚,从礼阁调出,成了执掌不动山的山神。

    再之后又是十数年,桑奉作为不动山神,去人间处理杂事时惹了些麻烦,梦姑出手相帮时也违了一些仙规,同样从礼阁调出去,改为执掌京观。

    对于众仙而言,不论是罚还是调令,都得经过灵台仙首。

    花信看过每一道调令和每一次处罚,其实挑不出任何问题,确实是他们违犯仙规在先,无甚可说。

    但他自己心怀诡事,便看什么都会深想三分。在他眼里,那两位调出礼阁就像天道有意为之。

    但天道无形无相,并不会真的去操控谁,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这种猜疑。

    此后依然偶有仙人违犯仙规,受罚的受罚,听调的听调。他仔细看过那些调令,依旧没有再去多想。

    直到有一天,一则颇有些例外的罚令从他手里经过。

    那道罚令罚的不是受灵台调遣的众仙,而是人间仙门,那仙门对于花信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一些浅淡的渊源。

    那个仙门就是封家。

    就是那道不痛不痒的罚令,让花信窥见了一些所谓的“秘密”。他发现,数百年前传说中“只有婴孩和将死之人才能得见”的神木确有踪迹,就被灵王封禁在落花台,而封家就是奉天诏秘守禁地的人。

    那道罚令是因为封家看守不严,差点让封禁之地被人钻了空。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极大的祸患。然而如此大的祸患,罚令却不痛不痒。

    那天,花信因为罚令罕见地下了一趟人间,不过没有现真身。

    他隐匿身形去了一趟梦都城,从封家门前经过。

    那天于花信而言,颇有些白云苍狗之感。当年那位儿女夭折的后辈已经成了封家家主,在高位稳坐了好多年,甚至渐渐有了暮年之相。

    而人到暮年、功成名就时,便会祈求更多曾经得不到的东西。那位家主也不能免俗。

    花信听闻,这些年,那位家主总是将当年夭折的儿女挂在嘴边,据说尝试了不不知多少办法,想让那对儿女活过来再看他一眼,想得简直有些魔障了。

    花信忽然记起数百年前,他从梦都经过时,封家挂满门额的白灯笼,还有丧子丧女之人一夜颓然的脸。

    他竟然觉得,自己同这位封家家主有几分缘分。

    就在那一刻,明无仙首心想:这便是等候多年的契机。

    他甚至觉得,这个契机,天道是默许的。

    否则,他怎么会因为一纸不痛不痒的罚令,就能窥见那位灵王和神木的秘密?

    但这也只是猜测和感知,并无凭据。

    于是他试探了一番——他想法子入了封家家主的梦,借着梦境给对方指了两条路。

    一条还算正路,另一条却不然。

    他想,一切全凭天意。

    花信静候多年,等到了答案。

    那位封家家主先选择了正路,却迟迟不见结果,到最后终于耗尽耐心、偏执成魔。于是又改选了另一条——

    利用封家镇守封禁之地的方便,“监守自盗”借了神木之力,想要重头来过。

    于是,明无仙首亲眼看着世上多了一条乱线。

    他亲眼看着作为因果起始的封家家主,在现世如同骤然失魂一般疯癫无状,然后陷入沉眠。

    封家人也不知缘由,只能说家主闭关自修,不见外客。只有花信知晓,那是因为封家家主正沉溺在乱线之中。

    这与花信最初的设想并不一样,因为封家家主的状况,他清楚地知道乱线并非现世,乱线里的一切皆如镜中月、水中花。

    而开启乱线的人,只会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下场,甚至乱线上的种种还会干扰到现世。

    花信清醒地知晓所有……

    但“镜中月”太诱人了。

    他还是借着封家家主的因果机缘,进到了乱线里,将当年在现世无处落脚的邪阵布在了乱线的大悲谷底下,借用共生的灵藤,一边汲取活人灵肉骨血,一边曲折地供着现世云骇的灵魄,换取一点几不可见的生机。

    他不断提醒自己,乱线上的一切不可当真、不可沉溺。

    可当他听闻乱线的仙都之上,有个叫云骇的仙官接到调令,成了大悲谷山神时,他还是没能忍住,从中插了一点手。

    于是云骇执掌的大悲谷不再是荒地,那里车马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不息。那个被供奉的山神,便不用再担心香火凋敝,落回人间了。

    但他一直回避着,并未真正见过乱线上那个大悲谷山神。他怕见了之后,从此将虚影当成真。

    于是他留了一点灵魄在乱线上守着,自己回到了现世。

    再后来极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试着找寻其他办法。

    既然他知晓了神木的封禁之地,知晓由封家镇守那里,他总能试到一个办法,让大悲谷底的那个人真正起死回生。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花信借过许多人的手,封家家主的乱线并非是唯一一条。但其他乱线他都没再亲自踏足过,再后来他发现那些乱线又一条一条消失了,那些歪掉的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来。

    就是那时候他终于知道,所谓灵王,究竟执掌的是世间何事。

    而他甚至连“点到即止”的歉意都不再有。

    当年那位丹药先生说过“你若能一直如此,那是好事”,但他还有半句没说的话——倘若某日忽然有了想护之人或执念之事,以你这性子,易入歧途。

    最荒唐的是,他知道这是歧途。

    花信一次又一次尝试,然后越来越确定,灵台天道对这条歧途真的是默许的。

    他一度有些好奇,天道为何会默许,总不至于是护着他或者云骇。后来他逐渐摸到了一点端倪。

    他感觉灵王有意无意在对抗灵台天道,于是天道便以默许和推波助澜将那种对抗强压下去。

    他恰好窥见了这一点,恰好利用了这一点,而他所作所为又恰好成为了天道需要推助的“波澜”。

    这大概是灵台仙首最讽刺的作用了。

    但他无甚所谓。

    花信一直如此猜测,后来的种种事情似乎都证实他所猜没错。直到二十五年前,仙都崩毁、众仙殆尽的那一天,他才忽然发现他的猜测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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