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给你讲个笑话。”

    “呀吼！”

    威克多尔克鲁姆，十岁，飞了出去。

    噗通，落到一堆软垫子里。

    不远处，威克多尔的父亲——斯坦尼斯拉夫诺夫，还摆着虎鹤双形拳的造型。

    “硬汉法则第七条，是什么？”

    “是……是……是……”

    威克多尔结巴半天，眼看父亲的劈空掌杀到面前，忽然间福至心灵。

    “是硬汉从不哗众取宠！”

    斯坦尼及时收手，运气平心。

    “知道就好。别讲什么无聊的笑话，功课做完了吗？做完了去跑个一千米，伏地挺身一百次，引体向上一百个，做的时候别忘了热爱我们的祖国！快去！”

    威克多尔不敢耽搁，立正敬礼，转身就跑，边跑边高唱国歌。

    做完父亲交代的任务，还有一堂击剑课、一堂游泳课，一堂骑术课和一堂网球课在等着他。晚饭之后，则是一个小时的搏击训练，而教练正是斯坦尼斯拉夫诺夫本人。

    “威克多尔，接招！”

    直拳、截腿、顶膝、抱摔等好戏轮番上演，虽然都是点到为止，也足够让折腾了一整天的克鲁姆两眼一黑，倒地不起。

    晚上八点半，威克多尔终于被允许回房间休息，这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候。

    确认周围没人，关严房门，威克多尔拨开床下一块松动的木板，将禁闭了整整一天的贝托尔德从里面放出来。

    贝尔托德是个布娃娃，也是威克多尔十年人生中最大的秘密。

    从出生那天起，威克多尔一直接受着克鲁姆家传统的斯巴达式教育。经过数年健康规律的生活，勤奋持久的锻炼，他如父亲期望的那样，练就了强壮的体魄和坚定的意志，成为了新世纪的海格利斯。

    不过，在威克多尔坚如磐石的身躯里，在他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还是保留着一块小小的向阳花田，花田中埋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威克多尔喜欢洋娃娃。

    不仅是娃娃，还有一切精致可爱的小东西。

    他深知这种爱好和他并不匹配，于是小心翼翼的保存着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起初，他在纸上悄悄设计娃娃，后来又用厨房里的生面团制作粘土人，技术娴熟后，继续探索用碎布头缝制玩偶的技巧，不久，对制作灵活的骨架和关节也有了心得。两三年间，威克多尔制作了许多人偶，可每次做好后不久，他都怀着惭愧和遗憾，把它们扔进垃圾箱。

    毁灭自己的作品固然痛苦，可威克多尔更害怕别人知道他的秘密。

    几个月前，威克多尔完成了极具纪念意义的第一百号作品，和往常一样，这个人偶也是以他身边的人作为原型。

    模特是威克多尔的父亲和母亲，他将这和集合了两人特点的玩偶取名为贝托尔德。

    这次，威克多尔决心不再遗弃自己的作品，他要把它留在身边，一点点丰富完善，直到有一天达成终极目标——让娃娃和人一样的说话、走路、做各种各样的事。

    为了完成这项“布娃娃补完计划”，他在床下用买布丁送的塑料勺，挖了一间小小的地窖。贝托尔德每天都躲在这里，等着威克多尔太阳落山后不到半小时的造访。

    虽然每天只有一点时间，可连续十几个星期的奋斗，让威克多尔的工程大有进展，到目前为止，他已能让贝尔托德做出点头、挥手、站立、弯腰等不少简单动作了。现在，他正致力于让娃娃靠自己的双腿行走。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于短暂，当时针指飞速指向九点时，威克多尔猛然回神，争分夺秒的将贝尔托德放回床下，自己也玩命似的熄灯上床，紧紧合上眼睛。

    他做完这些，不出十秒，走廊里传来脚步。

    斯坦尼斯拉夫诺夫带着军营里才用的严肃表情前来视察，如果他发现亲爱的威克多尔还没有乖乖睡觉的话，就会按住蓄力键，发一个能使HP值减半的大招。

    他轻轻开门，发现一切如他规定的那样安静、有序，便环视一周，准备离去。

    忽然，从一块没有盖好的木板缝隙里，他嗅到了洋娃娃的味道。

    好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无奈的想。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在上边写道：

    “硬汉法则第四十二条，硬汉不玩洋娃娃。”

    第二天晚上八点半，威克多尔没有找到贝尔托德，而是拿到了那张纸条。

    天！

    要不是及时想起了硬汉法则第二条：硬汉从不大呼小叫，威克多尔差点叫破喉咙。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只有相伴多年的硬汉法则如字幕般一条条闪过。

    到了第二十四条：硬汉敢于捍卫自己的领土及财产。威克多尔才清醒过来。

    他告诉自己，要拿出从父亲那学到的全部计谋，去让父亲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交出来。

    五分钟后，威克多尔敲响了斯坦尼斯拉夫诺夫卧室的大门。

    “请进，有什么问题？”

    威克多尔一进屋，就看见斯坦尼在挥汗如雨的高举哑铃，刚数到五百七十二，正是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时候。

    他吞了口唾沫，背诵硬汉法则第七套：硬汉从不畏畏缩缩，鼓起勇气说道：

    “父亲，请把贝尔托德还给我！”

    斯坦尼斯拉夫诺夫想了想，明白儿子所说的是那个娃娃，便无动于衷的继续挥动哑铃。

    “不还，你想怎样？”

    怎样？威克多尔并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只好即兴发挥。

    “那我就要让您见识比黄昏还要昏暗的东西，比血液还要鲜红的东西，我要在黑暗中起誓，把阻挡在我前方所有的阻碍，赐与平等的毁灭。”

    “动画片台词对我没用，儿子，还有，你从哪看的动画片！硬汉法则第三十四条是什么？”

    “硬汉不看动画片！”

    “很好！去跑个一千米，仰卧起坐一百个，蛙跳一百个！”

    威克多尔立正敬礼，转身跑到大门口，才想起现在不是长跑的时候。

    坦诚相见不管用，该执行B计划了。

    “父亲，请接受我的挑战，输了就把贝尔托德还我！”

    威克多尔话音刚落，就使出全力朝斯坦尼冲去。还没奔出两步，就见一哑铃迎面飞来。

    还好他刹车及时，哑铃深深陷入了地板。

    “父亲，被哑铃打中是很疼的！”

    “硬汉法则第四十三条，懦夫才会疼，硬汉是没有神经的！”

    威克多尔越来越觉得硬汉法则是父亲信口胡邹的了。

    武力无法制裁敌人，然后怎么办？威克多尔不知道，他从父亲那学到的行事准则就这两条：有话直说，不然动武。

    正当他烦恼下一步的行动时，斯坦尼的第二个哑铃又发射过来，威克多尔刚要闪躲，身后出现一只手臂，轻巧的接住了哑铃，又把它扔了回去。

    “老东西，活不耐烦了，敢对维基扔这玩意，知不知道咱家地板是实木的，贵的要死！”

    威克多尔的妈妈——梅，听到动静，前来助阵。

    斯坦尼斯拉夫诺夫推开胸口的哑铃，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一下仪表。

    “听我说，梅伊布拉西莫维奇同志……”

    “没有维奇，只有梅！”

    “好吧，梅。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问题，硬汉的世界你不懂。”

    梅听到这话，微笑着来到斯坦尼面前，紧紧抓住他左右手的两个大拇指，用力按压，直到斯坦尼疼得叫出了声才住手。

    “老东西，认输吧，拳脚都是花哨，关节技才是王道。”

    说完，梅丢下斯坦尼，拉着威克多尔走出了房间。

    “你等着，威基还会再来挑战的。”

    “好，不见不散！”

    梅将卧室的大门用力关上。

    来到走廊，梅愤愤不平的拍打威克多尔的肩膀，深谋远虑的说：

    “威基，我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我绝对站在你这边。给你个中肯的建议，要解决斯坦尼这老东西，不能蛮干，需要计谋，一个非常切实有效的计谋。”

    威克多尔对自己的妈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小心翼翼的追问道：

    “好啊……什么计谋？”

    如他所料，梅当场沉默了。

    从很多方面来讲，梅和斯坦尼斯拉夫诺夫是同一类型的人，为人处世相当干脆爽利，基本上只有两个原则：有话直说，不然动武。

    不过，在计谋上，梅略胜一筹，她偶尔还能想到第三个锦囊妙计，那就是照猫画虎，冤冤相报。也就是别人对你做了什么，你也对他做点什么。

    梅让威克多尔简单讲了讲事情的经过，然后立刻得出结论。

    “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好办极了。你老爸拿走了你最心爱的东西，那你也让他尝尝最心爱的东西被夺走的滋味。”

    威克多尔觉得这个计划真棒，可思前想后一阵，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没得到解决。

    “父亲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被这么一问，梅有点懵了，她托着脑袋，在威克多尔身边蹲下，仔细想了想。

    威克多尔获得的游泳比赛冠军杯？威克多尔获得的网球比赛冠军杯？威克多尔获得的田径比赛冠军杯？威克多尔获得的摔跤比赛冠军杯？威克多尔获得的全国青少年魁地奇大赛冠军杯？威克多尔获得的欧洲青少年魁地奇邀请赛冠军杯？

    哦，知道了。

    梅以拳击掌，说出了找到的答案：

    “是你……”

    威克多尔低头想了想，虽然有点高兴，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

    如果最重要的东西是我，我该怎么办？难道要说：不把贝尔托德交出来，就揍死我自己？

    尽管威克多尔还很年轻，也看得出这不是一个解决问题应有的节奏。

    除我的身家性命以外，当然母亲的也不行，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威胁父亲的东西呢？

    复杂的人际关系，快把威克多尔的脑袋搞到短路了。

    这个时候，自我保护机制自动开启，硬汉的法则又从威克多尔眼前滚动播出。

    硬汉法则第一条：硬汉坚决不哭。硬汉法则第二条：硬汉从不大呼小叫。硬汉法则第三条：硬汉保护弱小。硬汉法则第四条……

    威克多尔猛然醒悟，对父亲来说，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视的东西——克鲁姆家传硬汉法则。

    自己，还有硬汉法则。威克多尔把两样斯坦尼此生最看重的东西握在手里，瞬间获得了强大无比的力量。

    二十分钟后，斯坦尼斯拉夫诺夫卧室的大门再度被敲响，威克多尔背着一只背包气势汹汹的走进来。

    “父亲，我不是来请求你，也不是想制服你，我是来和你谈判的。”

    “筹码呢？”斯坦尼斯拉夫诺夫伏在地上，用大拇指做着俯卧撑，头也不抬地说。

    “就在这。”

    空气中忽然充满的精致可爱的味道，让斯坦尼的大拇指在光洁的地板上滑了一跤，他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一看，威克多尔正左手举着唇膏，右手拿着香水，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的连衣裙，面前放着一双高跟鞋，视死如归的瞪着自己。

    “你儿子在我手里。如果我在今天之内还见不到贝尔托德，坏消息是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儿子，好消息是你将多一个女儿，或者姐妹，或者姑妈，或者孙女什么的。”

    “那……也很好啊。”斯坦尼努力保持着镇静，但谁都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那丝紧张。

    感受到父亲的动摇，威克多尔勇气倍增，信心十足地扔出了第二枚筹码。

    “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失去的将不止是个儿子，而是整个家族的传统。再也没人去遵循你的硬汉法则了！没有硬汉，只有铁娘。不，我连铁娘都不要当，我会去吃棉花糖，洗泡泡浴，练习花样游泳和芭蕾，随身携带绣花手帕，每天往脸上擦香喷喷的宝宝霜，我……我还要改名，再也没有威克多尔，我要叫芭芭拉，或者波波娃！反正就要当软妹！”

    轰隆！一道惊雷在斯坦尼斯拉夫诺夫头顶炸响，他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直指威克多尔。

    “你在虚张声势……”

    “硬汉法则第四十四条，硬汉说到做到！”威克多尔说着，扬起手中的亮彩唇膏，架在嘴唇上。

    “随你，我是不会受人要挟的！”

    斯坦尼毅然决然的闭上了眼睛，他希望自己的铁石心肠能让对手退却。毕竟，对方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了，舍弃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这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得出的，除非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而这份决心，在斯坦看来，绝不是一个十岁的……

    唇膏的香气飘散而来，打断了斯坦尼斯拉夫诺夫的思考，紧接着，他又听到香水喷洒的沙沙声，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咚咚声，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串珠撞击声，那脆生生的动静，能让人听出这些玻璃珠分别是什么好看的颜色。

    斯坦尼的心理防线就要崩溃了，他仿佛看到无数的高大威猛，肌肉扎实的硬汉祖先，哭喊着朝他发出了请求。

    求求你，快让这孩子住手！

    看到斯坦尼在如此猛烈地的攻势下毫无招架之力，威克多尔抖动了一下手中画满糖果色圆点的蓬蓬裙，使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

    不出所料，就在裙摆掀起的微风从斯坦尼身边忽悠而过的一瞬间，他败下阵来，不顾一切的冲上前，用生命挡住了蓬蓬裙的进攻，阻止了威克多尔最后的牺牲。

    “你赢了……”斯坦尼被蓬蓬裙击中，痛苦的倒在地上，紧紧捂着胸口，呼吸苦难地宣布了自己的失败。“我把娃娃还给你。”

    说完，斯坦尼挣扎着站起来，步履蹒跚的走到一面大柜子前，将漆黑的柜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手疾眼快的从里面拿出贝尔托德，把它交到威克多尔手里。

    “你做得好。”斯坦尼罕见地在威克多尔面前蹲下，用一种勉强可以算是温和的语气说。“你掌握了硬汉法则的精髓，永远坚守原则，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以你为荣。”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斯坦尼斯拉夫诺夫紧紧握了握威克多尔的肩膀，疲惫的倒在地板上。

    “振作，父亲！”威克多尔手捧贝尔托德，跪倒在地，难以置信的看着奄奄一息额的父亲，满怀深情的说：“我以后可以玩娃娃了吗？”

    斯坦尼斯拉夫诺夫微微一笑，艰难的握住威克多尔的手，遗憾却坚定地说：

    “不行，我也要坚持我的原则。”说完，斯坦尼斯拉夫诺夫慢慢合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又再度睁开，补充道：“破例准许你给我讲那个笑话。”

    威克多尔愣了愣，他已经忘了是哪个笑话。

    “等我想想……”

    在他们身后，梅从敞开的大门外望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幸福的想：

    我家有两个神经病……

    当天晚上，威克多尔头一次安心的让贝尔托德躺在自己身边，快乐地睡着了。

    而在克鲁姆夫妇的卧室里，斯坦尼斯拉夫诺夫和梅，又为了硬汉的问题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

    你干嘛执着当硬汉，你小时候明明是软脚虾。

    我不是软脚虾，梅帕斯塔索普洛斯同志。

    没有洛斯，只有梅。你就是，你被女生打败过。

    因为那个女生是你呀。梅布拉什奇克洛夫斯基同志。

    没有斯基，只有梅。你还害怕蟑螂。

    是你强迫我装作害怕的。梅格洛托夫琴科同志。

    没有琴科，只有梅。你还当着我的面哭过。

    因为你骗我说你要搬到南极去。梅南极探险家诺夫同志。

    没有诺夫，你的名字才是懦夫。

    这怪我爸。

    你还……你还喜欢娃娃。

    我不喜欢娃娃。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要不要哪天给维基看看这个柜子？

    梅，没有维奇、洛夫、斯基、琴科，只有梅，走到那面黑色的大柜子前，猛地拉开两扇沉重的柜门，把满满当当摆在隔板上的九十九个娃娃，全亮了出来。

    怎么样？

    这一次，斯坦尼不再否认，他按照硬汉守则的第十一条规定——永远诚实——所指导的那样，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好吧，硬汉不该喜欢娃娃，但我还是想要那第一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