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晃在他脸上，他才抱着被子挣扎着起床。昨天泡完温泉又接着泡澡，泡得脱水脱力，没拉窗帘就睡着了。

    他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走到餐厅，南冬在餐桌前看着一本写满英文的杂志，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见他走过来，南冬把粥碗向他推一推：“先吃饭再洗漱。快点吃，今天要去组里报到呢。”

    郑心揉着发干的眼睛：“几点了？我怎么还是这么累？”

    “泡完温泉再泡澡，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那你昨天也不说一声！”

    “我还以为我说的话打击到你了，你想去浴缸里静一静。”

    打击是假的，想静一静倒是真的。郑心一口咬下半个煮鸡蛋，还没咽下去就吐出来。

    “鸡蛋没熟啊，大哥！”

    南冬瞟了一眼：“我特意做成溏黄蛋。中心温度达到70c，可以吃了。”

    特意做成溏黄蛋应该比单纯煮熟费劲多了，郑心决定接受南冬这份好意。他忍着蛋黄的腥味吃掉了两个鸡蛋，喝了口白粥冲淡嘴里的味道，却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粥里放盐了？”

    “嗯。”南冬淡定的回答，“我也起来晚了，没做菜，在粥里加了一把盐。”

    这粥里的盐大概是真有一把了。郑心放下碗，认真地问：“南冬，我有个问题，你不要顾及面子，要真实地回答。”

    “说。”

    “你之前经常做饭么？”

    南冬合上书本，推了下眼镜：“我从大学到现在，都是自己租房子住，也经常自己做饭，只不过是做给自己吃。你可能吃不惯，那就各吃各的。”

    郑心从不习惯拒绝别人，他连吞带咽解决了这碗咸粥，喝了一大口水才冲淡了嘴里的咸味。

    “我做饭也挺一般的，大概还过得去吧，要不下一顿我来试试吧。”

    南冬没有做任何表态。

    “好，那这么说定了！这顿是你做饭，我来刷碗。”

    两人吃完早饭就收拾好书本去学校报到了。南冬和郑心在同一个年级组，办公室也只隔了一层楼。郑心和南冬站在一楼的大厅，郑心指着一楼墙上挂着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对南冬说：“下班后在这里等你吧？”

    南冬拒绝了：“我中午有事要早回去，你自己走吧。”

    郑心一个人沿着一楼的走廊向东走，大厅左转第二个房间就是高一语文办公室。教务处已经提前通知有新老师要来报到，郑心刚一进门就有人迎上来。

    “是郑心么？”门边的作为上站起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烫着短发的大姐，郑心对她点点头，她便一把拉过郑心，像对小孩子一样在他头上拍了两下。

    “这小伙子，真帅气！我是咱组组长，叫金柏秋，你就叫我‘秋姐’！”她豪爽地笑着说，“来！你站中间，给大家介绍下！”

    办公室里几位老师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郑心身上，郑心赶紧俯身鞠躬：“我是郑心，新来咱们组学习，什么也太不懂，哥哥姐姐们有什么体力活就直接说一声。”

    “郑心可是L师大毕业的研究生，是咱们学校第一个正经的研究生。大家鼓掌欢迎一下！”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办公室的老师们又低下头忙各自的事情了。秋姐带着郑心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和老师们打过招呼，让他在一张空桌前面坐下了。

    “秋姐，有什么我能干的么？”郑心问。

    “没啥别的活，就让你先跟着我们听听课，看看教材。实在没意思，你就练练字。”秋姐说着递过来一本教案和一本听课记录，“你帮姐写一下，周五要交。”

    所谓的“练字”就是替别人抄听课记录了。见秋姐把教案递给他，几个年长的老师都蠢蠢欲动。

    “小郑啊，要不你也帮我写一下呗？我这周上公开课，时间太紧。”名叫孟凡成的中年男老师恳求他。

    “好的好的，孟老师您放这吧。”

    郑心接过孟老师的教案，郑海玲老师也笑嘻嘻凑过来：“小郑，你忙得过来不？”

    郑心明白这几位大哥大姐的意思了：“没事，反正我也闲着，谁要写教案都拿过来吧。”

    话音一落，郑心的桌上堆满了教案，上年纪的老师们似乎都很好意思，只有那三四个年轻的没有压迫郑心。

    坐在他右侧的梁枚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她看着郑心面前厚厚一摞教案，同情地说：“这也算是一种学习，抄完之后就知道教案该怎么写了。”

    梁梅的安慰并没有让郑心感动，他依然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没关系，眼愁手不愁！走起！”郑心撸起袖子甩开笔飞速抄写，他一口气连抄了五篇教案，整整一个多小时连厕所都没上。

    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问梁枚：“梁姐，向你打听个人。你认识李美宇么？”

    梁枚神情一怔：“她以前就在咱们办公室，你认识她么？”

    “她是我学姐，我联系不上她了。她以前在咱们办公室呀，现在去哪个年部了？”

    “美宇姐辞职了。”坐在他左侧的燕妮妮说。

    “你说李美宇啊！”秋姐高兴地说，“哎呀妈呀！太好了，我正找她呢。她课时费还在我这儿没给她呢。这孩子把我们微信都拉黑了，我把钱转给你，你给她发红包吧。”

    郑心对学姐辞职这件事并不意外，在高中当老师与学姐的理想相差太远，可是辞职后就拉黑别人这种事学姐是不会做的。他对秋姐说：“我也联系不上学姐了，会不会是她手机丢了？”

    “那不能。手机丢了换个手机也能上微信，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孟凡成老师用肯定的语气说，“这孩子是对学校有气，不然不能走的那么突然。”

    “能有多突然呀？还能一下子变没了？”郑心开玩笑说，这时他还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可不就是一下子没了！”孟老师去饮水机里接了杯热水，吹开浮在水上的茶叶，一副领导派头，“就是上个月月底！月考前一天，几号不记得了，反正是下大雨那天。那天晚上跟《聊斋》似的，又停电又下雨又下雹子，咱们语文组有四节晚课，那天她晚课上到一半就走了。后来还是她班班主任从家里开车回来替她上的自习。老周那天都要骂娘了。”

    提起这事秋姐也有些不高兴：“小郑，姐说你学姐你可别不乐意啊。美宇挺好的一姑娘，但这事办得不地道，把一屋子学生扔那儿，出点什么事可怎么整。”

    郑心连连点头：“肯定是学姐不对，一般她不这样呀。为什么突然就走了？”

    “说是和她们班学生吵架了，反正不大个小事。”

    “那学校和教育局没给她处理，她就一声不响走了？她还能回来么？”

    “教育局怎么处理她？美宇姐又没有编制，档案都不在教育局。我们这种没编制的就这一点好处，不想干撂挑子就走，可自由了！”燕妮妮说。

    郑心差点忘了李美宇学姐本科读的是三本院校，没有教师资格证是不能被公立学校直接聘用的。看来李美宇学姐在这个学校过得也不是很顺心，再和学生吵架一气之下就走了。

    “你们谁知道她去哪了？”他问。

    大家都摇头表示不知道。郑心开玩笑地说：“还真是消失了？不会像新闻里说的一样，被埋在操场里了吧。”

    郑心本来是想幽默一下，可办公室里的气氛却突然沉寂下来，大家异常安静，谁的脸上都没笑影。他心里“咯噔”一下：“你们别吓我，还真埋过人呀！”

    “埋什么人！又不是坟圈子！”秋姐一改豪爽的语气，不耐烦说道：“该干啥干啥！”

    大家又回到了正常的工作状态，郑心环视四周，没有人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有一个梳着披肩长发眼睛大大的年轻女老师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郑心记得她叫白洋。

    郑心在椅子上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这时放学铃也响起了。他看见白洋背起挎包走出办公室，马上跟在她后面。

    郑心在走廊里拥挤的人流中挣扎，一点点追上白洋：“白洋美女，等等我。”

    白洋继续走了几步，在不太拥挤的大厅里停下：“你有什么事么，郑帅哥？”

    白洋看起来人很温和，郑心就直接说了：“没什么大事，我就想问问我学姐是不是在这边惹祸了。”

    白洋四下瞧了一眼，确定没有别的老师，才小声说：“学校说这事不让外传，我是外聘的，不敢多说。学生应该能知道。”

    “李美宇真闯祸了？！”郑心有些难以置信，学姐是有些说话不饶人，但本质上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他实在不相信她能惹出什么麻烦。

    “你找个熟悉的学生问问。不说了，我回家了，下午见。”

    郑心和白洋分开之后一个人往家走，他一路上碰见了好些穿着校服说说笑笑的学生。他特别想直接拦住一个学生问问，看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李美宇学姐闯了什么祸。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被学生当成傻瓜，况且这样做也肯定问不出什么，学校既然能让教师闭嘴，自然也会和学生打好招呼。

    他满怀心事地过小区，爬上三楼回到他和南冬合租的房子，站在门口一推门他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肉味儿。

    “南冬！你没有开油烟机。”郑心边换拖鞋边问，“你又在炖什么？怎么甜丝丝的？”

    南冬用毛巾垫着从厨房里端出一个小砂锅，砂锅还冒着热气“滋滋”作响。他把砂锅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湘式红烧肉，伟人的最爱。”

    “大哥啊，砂锅地下要放隔热垫！人家桌子是烤漆的，会烫坏！”

    郑心赶紧找了块抹布垫在砂锅下面，锅里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砂锅里的肉红彤彤、方方正正，一小块一小块地紧密排列着，简直像是舌尖中国的配图。

    “你尝尝。”

    南冬递过筷子，郑心接过尝了一口，脱口称赞：“好吃好吃！像是五星级的大厨做的！”

    南冬脸上挂出一副得意的神色：“早上丢了手，中午自然要找回来。”

    郑心这才想起早晨那要命的咸粥和腥鸡蛋，他转念一想，问道：“南冬，你说中午要早回来一会就是要做红烧肉？”

    “不然还有什么事？”

    “你这样的室友真是前世修来的！”郑心高兴地又吃了一大口，“那咱们吃饭吧？”

    郑心从厨房里找出碗筷，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红烧肉是好吃，就是少了点。好像不够两个人的。”

    “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哈？！”

    南冬抬头看着郑心，似乎在很认真地谈这个问题：“你早上说了下一顿饭你做啊。”

    这个转折有些突然，他有点掰不明白南冬的逻辑：“那你还回来做什么红烧肉？”

    “我居然被学中文的耻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须让你认识清楚，只要认真做，物理是不会输给语文的。”

    郑心的双手用力地揉乱自己的头发，发泄一般地大叫一声。

    “你TMD是傲娇吧？！传说中的傲娇就是你吧？”

    南冬懒洋洋的一挥手：“什么是傲娇，没听过。厨房还有几个青椒，你没菜就蘸酱吃吧。”

    此时的郑心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气呼呼地走进了厨房，找出那几个藏在角落里的青椒，把它们想象成南冬的样子用力掰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