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儒法之高低！

    尹烈之所言，终于可以形成一个较为具体的军国主义框架。

    即：永不停歇的战争，填不满的粮饷供给，规模攀升的秦吏，永无止境的加赋，直至举世皆反的帝国崩塌……

    他这番话。

    有一个关键点是蒙武无法反驳的！

    那就是大秦鲸吞天下，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缓冲……

    而非立即开启战争的车轮！

    “哼！”

    蒙武冷哼一声，道：“那就速战速决，只要快速结束战斗……”

    尹烈直接打断道：“战争一旦爆发，岂是你想快就能快的？”

    蒙武：“……”

    蒙武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了。

    他非常清楚，尹烈是对的。

    打仗这种事儿。

    根本不可控……

    往往你越不想发生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就这样。

    蒙武偃旗息鼓。

    军国主义惯性的议题上。

    尹烈再度获得了无可争议的胜利。

    麃公见状，也当场哑火。

    终于。

    武成侯王翦和通武侯王贲，开始正视起了尹烈……

    尤其是王翦，作为【守正】之军神，王翦统兵属于绝对的四平八稳！

    通常情况下！

    王翦的统帅战力，是随着大秦的国力提升而提升！

    打仗嘛！

    打的就是粮饷，以及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

    如果大秦并没有消化掉中原之地，那么劳师远征势必加剧大后方不稳……

    实乃兵家大忌也！

    想到这里。

    王翦看向尹烈的目光中，再无丝毫偏见。

    再观王贲……

    王贲整个人的气场要显得更加外放一些，充满军武杀伐之势，完全不像其父那般内敛平稳。

    因此。

    王贲对尹烈的看法，显然要复杂一些，多点负面因素。

    至于国尉屠雎，三公之一，台面上的军武最高官职，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向尹烈的目光变得深邃了些许……

    四周。

    “我还是认为，这宵小方士，未免有些太过夸大了匈奴人！”

    “若对比当年的义渠部落，那确实还是很难缠的。”

    “呵！你休要再涨他人志气，灭我们自家威风。昔年的义渠部落若是碰到现今的大秦锐士，不可能有一合之敌！”

    “说得对啊！此一时彼一时，匈奴人无非就是当年义渠人的战力，可我大秦锐士早已今非昔比，欲实现军武碾压也未尝不可！”

    “但说句公道话，人家秦御丞提出在鲸吞天下之后，应该与民休息的多消化，莫要陷入军国主义惯性，似乎也是很有道理的嘛！”

    “道理！狗屁道理，依我看伱就是胳膊肘子往外拐习惯了……”

    ……

    帝国勋贵中，整体风向仍旧非常抵触尹烈的军国主义惯性之言。

    原因很简单。

    大家都等着打仗挣功劳呢！

    若是真休养生息了。

    他们还怎么更上一层楼？

    当然。

    也有个别没那么好战的官员。

    但这部分人一般是不会轻易出来公然唱反调的。

    毕竟像尹烈的诤臣行事风格，妥妥的独此一家。

    上位。

    嬴政开口道：“秦卿，看来你很赞同谏陨石书中的各项言论？”

    “回禀陛下。”

    尹烈拱手道：“那极罪狂徒的谏陨石书固然有偏激之处，但其提出的帝国积弊，我认为理当在后续的大朝议上，再次公论一番！”

    尹烈顺势提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的身份虽然变了。

    但谏陨石书中的始皇十过，却仍旧要延续下去！

    始皇之前也专门提到过，允许他继续秉承谏陨石书中的各项言论观点。

    这手接力棒！

    尹烈表示就由他用【秦烈】的身份，亲手接过……

    “准！”

    嬴政点头道：“只谈国策，不许再有挑刺之嫌，是非功过，当有公议！”

    始皇一锤定音！

    帝国诸公面面相觑！

    他们着实没想到皇帝的态度转变会如此之快。

    前几天刚刚斩了极罪狂徒之头颅！

    今日却又重新把谏陨石书提上了公议。

    有些政治嗅觉敏锐的重臣，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但他们却无一人敢乱说话。

    毕竟兹事体大。

    一个搞不好。

    小命难保！

    “李斯，你要做好准备啊！”

    嬴政专门点了一下大秦左丞相。

    按照最初定下的顺序。

    周青臣，淳于越，蒙武，李斯……

    其中周青臣和淳于越已经一败涂地，身死道消。

    蒙武刚刚在军国主义惯性的辩议中，明显是落入了下风。

    事实上。

    嬴政并不在意辩议的结果，最后谁压谁一头，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嬴政真正在乎的是……

    尹烈所输出的论点和见解，总是能让他出乎意料！

    甚至于会让嬴政感受到自己的眼界和学识获得了提升……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提升！

    比如之前的【徭役兼具土地分配方案】！

    【清官】和【浊官】制度。

    【告缗令】……

    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让嬴政有种大巧不工的感觉！

    “陛下的意思是……”

    李斯无奈的应声道：“后续在琅琊台上，我要跟秦御丞再辩谏陨石书嘛？”

    “没错，议题你可以从中择选其一，比如……帝国官吏年俸过巨，高薪养廉，三冗两积的问题。”

    嬴政微微勾起嘴角，道：“朕着实很想听听，在琅琊大朝议上，卿相将如何公论官员年俸诸事！”

    李斯：“……”

    嬴政早已看出来李斯想躲。

    那他就必须得把李斯拎出来，逼其与尹烈对弈一场！

    最终。

    我们的左丞相大人也只能俯首奉诏。

    这时。

    尹烈的顶头上司，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冯去疾，其主动站出来道：“秦御丞，你方才只是阐述了军国主义惯性的客观理论存在。但对于儒家的【宗法制】，以及我大秦法家的【令民为什伍规制】，并没有给出一个孰高孰低的定论！”

    冯去疾自然也是崇法的。

    毕竟没有商君之法。

    就没有现如今的大秦！

    紧接着。

    尹烈在满场诸公的注视下，他道：“辅相，我刚刚之所以会专门提及大秦军国主义惯性，就是因为【令民为什伍规制】只有统治层面的高压……”

    “不！”

    冯去疾闻言立即摆手道：“法家同样也有驭民之策……”

    尹烈剑眉一挑：“辅相是想说商君的驭民五术嘛？愚民、弱民、疲民、贫民、辱民，此五术不驭者，杀之！”

    冯去疾：“……”

    “辅相，你不觉得法家的驭民之法，根本就是完全把老百姓当做人矿一样压榨和开采嘛？”

    尹烈拂袖道：“诚然，商君的【驭民五术】，叠加【令民为什伍规制】，【军功爵位制度】，【斩首记功制度】，能够让大秦爆发出前所唯有的战斗力！”

    “但是，辅相……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底层黔首，你真的打心底里接受商君之法的统治嘛？”

    ……

    商君之功，世所公认！

    商君之过，同样也是有目共睹！

    严刑峻法，重农灭商。

    就连货币都能废除……

    秦惠文王嬴驷的谥号因何而来？

    其实就是因为嬴驷中和了许多商君之法的极端不当之处，比如恢复货币等等，所以嬴驷才有惠文之名。

    “民可载舟，亦可覆舟！”

    尹烈直接给出定论道：“一味的高压，迟早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暴乱反弹！”

    “秦御丞，你说的确实有点道理。”

    冯去疾想了想道：“但军功爵位制度的晋升途径，乃是法家专属，儒家从不具备。那么在促进阶层流通方面，似乎还是法家更胜一筹，最起码底层黔首都能通过军功改变命运！”

    尹烈闻言立即反驳：“可军功爵位制度却需要建立在帝国不断开启大型战役的基础之上，如此一来……我们的议题岂不又回到了军国主义惯性之上！”

    言及于此。

    其实法家已经没什么好论的了！

    商君的各项政策举措，就像一个狂战士开了暴走，短时间确实战力提升巨大……

    但你肯定不能一直暴走下去吧？

    总得喘口气儿不是？

    “我们再来说下儒家的宗法制。”

    尹烈侃侃而谈的道：“以【周礼】为核心的宗法制，无非还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亲亲尊尊的那一套。”

    “子孝父，亦如臣忠君！天下臣民无不视陛下为君父，吾皇也必须把九州万民看作子民！”

    “按照儒家的这套理念规制，吾皇属于帝国的大家长，乃毋庸置疑的君父！”

    “满朝诸公则是陛下的臣子，臣在前，子在后，因此儒家极其推崇忠孝之大义！”

    “九州万民则要再降一级辈分，需要视当地的官员为父母官，出了任何问题，民众都可以去找父母官解决！”

    “反观法家呢？皇帝确实是绝对的主宰，但百官在法家的理念中，不过只是随时都可以替换的机关零件罢了！九州万民皆是人矿蝼蚁……”

    ……

    后世明朝的嘉靖时期。

    曾兴起一项国策：改稻为桑！

    当地官员为了加速推行国策，不惜毁堤淹田，最后还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贱买百姓的田地！

    问题在于……

    织造局直属宫廷，代表着嘉靖皇帝。

    于是！

    我们的万寿帝君震怒至极！

    并喊出了一句名言！

    【现在朕拿着钱去贱买子民的田地了。朕真要是这样的天子，天厌之！真要是这样的君父，万民弃之！】

    那么嘉靖皇帝为何会这般愤怒呢？

    仅仅只是在意清名？

    尹烈认为绝非仅限如此。

    嘉靖作为历史上数得着的顶尖权术帝王，其一定深知……身为君父，若亲自去贱买灾民的田地，就会造成整个儒家宗法意识形态框架的崩塌！

    你是君父！

    你可以被奸臣蒙蔽！

    但你不能真的昏庸残暴，不念及天下的子民！

    不然……

    既然吾皇不配为君父，那我等自然就要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同理！

    大秦的情况也是一样的。

    只是嬴政对于外儒内法的框架，暂时仍旧处于摸索阶段，尚未有个非常成熟的概念体系。

    这时！

    “试问！”

    尹烈环顾四方同僚，他高声道：“在法家人矿和儒家子民之间，九州万民究竟会选儒还是选法？还有你们……诸公究竟是要做法家所言的可替换机关零件，还是儒家的忠臣孝子、父母官！？”

    法家一切都是照章办事！

    儒家却有各式名义之概念！

    【君父】，【父母官】，【子民】。

    周围！

    “一派胡言！儒家的那套理论，无非就是提出了个名义称呼嘛！说的就像是改天换地了一样！”

    “如果儒家的宗法制真那么有用？何以山东六国会被我大秦所覆灭！”

    “儒家不可信，我大秦必当仍旧以法家为重！”

    ……

    大秦的百官诸公，基本上都是法家的铁杆信徒！

    而法家之所以能够有此凝聚力！

    只在于一个核心：军功！

    说白了！

    法家绕来绕去！

    终究绕不过军国主义惯性的症结！

    儒家现在又推行不了科举制，在没有相对公平的晋升途径之前，大秦诸公确实有充足的理由反驳儒家之制！

    “自古！【名义】二字大于天！”

    尹烈不再看向帝国百官，他转而朝着始皇，道：“陛下，哪怕大秦无法突破三百年的国运大限，最终不可遏制的走向腐朽，但儒家在【名义】框架上却能够完胜法家！”

    “当然！法家的细则条例，律法刑名，同样也有着绝对的不可替代性！”

    “是以：唯有施行外儒内法，百家辅之，方不失为奠定大秦根基之国策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