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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殿之剑
第八十六章 火与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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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安茹的首席骑士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安塔尔从房间内转动了钥匙,狠狠地骂了一句,甩掉了他的黑色冬衣。
他在自己房间桌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用准备好的铜壶倒了一杯浓烈的红酒,一口喝下。直到第三杯下肚,他才勉强平静了下来。
最让他伤心的不是拉斯洛说的话,那个侍从说的话并没有错,或者说错的地方不多。他说安塔尔应该原谅自己的妻子,但这并不是真的,因为骑士没有生艾格尼丝的气。
但拉斯洛的话唤醒了他心中无法抹除的黑暗恐惧,他害怕他们未出生的孩子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是艾格尼丝的错。如果这是真的,他心想,那么他的妻子和他一样也背负着罪恶。
安塔尔担心,即使是在他们结婚后艾格尼丝仍在害怕上帝的愤怒,因为她的丈夫违背了对主的誓言,离开了圣殿骑士团。他担心他唯一的爱带着说不出口的恐惧和焦虑等待着他们孩子的出生,而这种持续不断的紧张情绪害死了胎儿。
但他还有另一种恐惧:在那个被诅咒的冬夜,上帝的愤怒确实降临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离开恰落科兹的家已经快一年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妻子。相反,他渴望再次见到艾格尼丝,感受她,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眼睛,闻她的头发和皮肤,吻她的全身。
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靠近她,他不能和她说话,这让他痛苦万分,他害怕身为背誓骑士的自己连累她,让苦难再次降临到他们身上。
无论哪种想法更接近真相,安塔尔都把这些灾难的原因归于了他对艾格尼丝的爱和感情。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翁贝托已经警告过他了,他不能爱。他应该听那歌手的,他心想。
“我的孩子!”从房间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把安塔尔吓了一跳,他笨拙地把桌子上的空杯子和半满的酒壶打翻了。
“你是谁?”他本能地拔出剑,凝视着黑暗,喘着气。“出来!”
一个穿着棕色长袍的高大身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不必害怕,安塔尔,”他说,“是我……”
男人把兜帽拉下,在稀疏的烛光下露出一张满是疤痕和皱纹的脸。灰色的胡须和齐肩的头发像雪白的瀑布一样落下,但依然浓密。
“威廉!”安塔尔喘着气说,震惊之余竟忘了把剑收回鞘中。“真的是你吗?”
“是我。”老人凄然一笑,“我是来让你复生的。”
—
一个新的酒壶被放在了桌上,更多的蜡烛照亮了整个房间。仆人送来的水果、面包和炭火上的烤肉让整个住所变得更加温馨。食物很快就被吃光了,酒也没剩多少,威廉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规矩,比以往喝得要多。
两个身经百战的骑士,面对面坐着,低声交谈。他们有很多话要说,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直到午夜时分,他们的故事才被讲完,威廉痛苦地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他一个多月前离开杜比察庄园的原因。
“我想让你知道,”威廉的声音比之前还要轻,“你是无罪的。”
安塔尔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你鄙视我离开骑士团。”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人俯身向前,将手放在了养子隔在桌上的手背上。“当然,我也没有因为任何事情鄙视你。”
“那么……”
“把你的心完全献给某人并不是罪过,”威廉说,“它从来不是罪过。我真的很抱歉,让你不得不一直相信这一点。”
安塔尔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舅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很清楚你认识你妻子多久了,”老骑士承认道,“翁贝托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而我……我很抱歉,”他又道歉了,“为了世界上最纯粹的情感,你不得不欺骗、隐瞒和撒谎。”
“舅舅,”安塔尔嘀咕道,“你完全把我搞糊涂了,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一直生活在谎言中,就像整个世界几个世纪以来都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一样。爱从来不是一种罪,基督也从未说过女人生来就是有罪,或者比男人更有罪。如果有人,无论他是发过誓的圣殿骑士,还是罗马的教皇本人,如果他爱一个人,觉得自己是为他们而生,并能够为他们牺牲自己的整个存在,这永远不可能是一种罪过。耶稣基督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我……”说道这里,威廉突然停了下来。
“而你?”安塔尔好奇地问道。
“我也很清楚那是什么感觉,我亲爱的孩子,”老骑士说出了他最害怕的秘密,这是他一生中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我知道不仅局限于肉体欲望的爱是什么感觉,我知道所爱之人不在身边那种令人窒息的灼痛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失去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年轻的骑士向后靠在座位上,他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冰冷的水中,“你是怎么知道的,弟兄?”
“我希望我不知道,”威廉的声音颤抖着,“我知道的感觉远远比我想要的要多,而且我清楚,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我会活得更快乐。”
安塔尔仍然不确定他是否完全理解他舅舅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告诉我怎么回事!”他请求道,“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什么。”
“她的名字叫雅思敏。”威廉交待道。
安塔尔恍然大悟,那天晚上为了在萨瓦河畔与黑袍的卡洛斯决斗,他去威廉的房间里偷偷拿走了剑,他在那时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当时他根本没在意,而且很快就忘记了。可现在他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时,他脑海中的一个隐秘角落里浮现出了一个回忆,威廉在不安的睡梦中恳求着雅思敏的画面又变得清晰。
威廉没有注意安塔尔脸上的惊愕表情,他的心思已经在别处了。
“当我遇到她时,我已经是一名骑士了,一个年轻人,”他告诉安塔尔。“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虔诚坚定的圣殿骑士,我从未想过我会违背我的贞洁之誓。而且我一直能够控制我的肉欲,并且……如果有时……为了抑制它们……你知道我的意思,孩子!”
“我知道。”安塔尔点了点头,并继续认真听着故事。
“关键的是,我从未去过妓院,而大多数骑士团的成员们都是那里的常客。我坚信我可以抵制任何诱惑。”
“可是你只能抵抗肉体的诱惑,”百合花骑士插话道,“却不能抑制自己的心。”
“正是如此,”威廉笑道,“在大马士革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一个身穿白袍的宣誓骑士,盯着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我的心砰砰直跳,忘了呼吸。那只是一瞬间,我在那瞬间死去,又在那瞬间重生。从那时起,除了她,我的心中再无他人。一个月见不到她,我就觉得心如刀绞。但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的爱情,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从来没有?”安塔尔问。
“从来没有,”老人摇头。“我们甚至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我们相爱多年,当我终于觉得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时候,我帮她逃离了她那富得流油的商人父亲,并把她带回我的庄园,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我所有的仆人和手下。
当我不在庄园的时候,她便住在一间密室里,等我回来了,我便给我的仆人们放假,然后享受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们信奉着不同的上帝,但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里,我们总是梦想着同一个天堂……”
安塔尔给他们两人的杯子倒满了酒,威廉也没有反对。或许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酒。
“然后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结束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中带着无底的苦涩。“那是在阿卡沦陷前一个月不到,当时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不再有丝毫的互相信任,他们和我们都带着敌意地怀疑周围的每一个阴影和陌生面孔。
雅思敏怀孕了,我们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我不得不两次为他将一名医者偷偷请到庄园,但由于我既不能相信基督教的外科医生,也不能相信穆斯林,我只能找来一个容易被收买的庸医。”
“我猜,”安塔尔说,“她不喜欢那样。”
“不,她一点也不喜欢,但我没有选择。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她问起我们未出生的孩子的命运会怎么样时,我无法回答她。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也是最后一次……”
“发生了什么事?”
“我离开了两个星期,”老骑士说,“我没法早点从阿卡脱身,那里的局势太紧张了。因为我的同伴们在修道院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应大团长的个人请求,我在那多呆了一天,以帮助恢复骑士团内的和平。然后,当我终于被允许回家时,迎接我的是一场活生生的噩梦。”
威廉沉默了,也许是为了积蓄勇气,他又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我的人在门口迎接我,说他们抓到了一个撒拉森人的间谍。我非常小心,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担忧,并默默地向上帝祈祷,希望我的手下不要把雅思敏当成了间谍。但是当我进入大厅时,迎接我的是一个比我想象中更可怕的场景。
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就算他们把她当做了间谍,顶多也只是用铁链把她拖到我面前。但我的仆人们拖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进入大厅,在我眼前躺着的,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尸体。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没有光的虚无,那柔滑的皮肤紧绷在没有生命的肉体上,血肉模糊。
如果大团长没有在阿卡把我强行留下,如果我能早一天回家,雅思敏就不会死。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偷偷溜出密室去取水或是食物的时候被发现了,出于害怕,便拿出刀子来保护自己。我的手下,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以为她要攻击他们,所以他们就杀了她。但他们永远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切开一个怀孕女人的肚子,然后把她体内的胎儿扔进火里……”
威廉这才睁开眼睛,正如安塔尔所预料的那样,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眼泪,没有任何有光的东西。
“我没有跪下开始哭泣,”威廉承认道,“在那一刻,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所有人,并把房子烧了。我不否认,我自己也想死。但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无论是上帝还是人都无法抹去我脸上的惊恐表情,但我将其归因于看到一个被谋杀和虐待的母亲躺在我家的走廊里。接下来我做了什么?我埋葬了我的爱人,并为她向我们的两位上帝祈祷。然后便是复仇的时候……”
“你是怎么……为她报仇的?”安塔尔问道,他喝了一些酒,喉咙却仍然干涩无比。
“我查明了杀害她的凶手是谁,”威廉回答,“他们有三个人,一个仆人和两个卫兵。这并不困难,因为他们认为他们的行为不会有任何后果,便自己承认了。但他们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我收买了那个之前照顾雅思敏的撒拉森庸医,用一大笔钱让他来到我的庄园,指出我的仆人和那两个卫兵实际上是叛徒,几个月来一直在为马穆鲁克人做间谍。
他们当然否认了,因为这不是真的。但我假装相信了那个人,我给他们戴上镣铐并鞭打他们,然后我放了三堆火。当他们燃烧时,我一直站在他们面前,一刻也没有把目光从他们的眼睛上移开。
我想他们在临死之前都明白了真相,知道了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他们一个字都没说。即使在那时,他们也不想背叛我,他们至死时都是我的好手下,这很讽刺,不是吗?”
安塔尔无法回答,他感觉自己的胃在紧缩,双手微微颤抖。
“你知道这一切最糟糕的地方是什么吗?”威廉问道,“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们的爱并不是真正的罪过,但我以基督教的名义对我的三个手下所做的事,才是取悦撒旦的行为。”
“你……你是什么意思?”年轻骑士终于开口了,“你怎么知道爱不是罪?”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在河岸上给你看过的裹尸布吗?”老骑士的声音听起来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当时我说,那是救世主裹尸布的副本……”
“是的,我记得。”安塔尔连连点头,但此时他已经完全糊涂了。他完全不明白那个神秘又危险的画作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当我和我的一些幸运伙伴了解到了裹尸布的秘密时,”威廉说,“我们还了解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无论我们是否是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宗教裁判所都会因为我们说了这些话而把我们全部烧死在火刑柱上。事实上,如果你问我,在针对我们骑士团的审判中,其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罪名可能是因为我们当中有人知道个真相……”
“什么样的真相?”安塔尔不解,“你和你的朋友们知道了什么?”
“你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威廉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发誓,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保持沉默吗?”
“我发誓。”安塔尔坚定地保证道,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秘密。
“保存裹尸布的人知道许多危险的秘密,”老骑士说,“其中最大的秘密是关于抹大拉的玛利亚的秘密。”
“抹大拉的玛利亚?”百合花骑士重复道,“什么秘密?”
“正如我们的宗教领袖所说,她从来不是一个妓女,”威廉低声说道,“但她是耶稣基督的妻子和平等的伴侣。就如艾格尼丝之于你,或雅思敏之于我。”
安塔尔顿时咽了咽口水,他哽咽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决定最好再喝一杯酒。
“不要再问起这件事,也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你会有性命危险。”威廉说,而他的外甥正在挣扎地喝完最后一杯酒。“我觉得你必须知道这事,才能明白你的爱从来都不是一种罪过,就像我的爱也不是一样。我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事情,是因为之前我希望你能让我们的骑士团重新焕发生机,但现在,”他脸上出现了笑容,“反正也无所谓了……”
“告诉我,舅舅,”安塔尔烦恼地说,“我该怎么做!因为你不是心血来潮跑来告诉我这一切的,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告诉我什么?”
威廉站了起来,绕过小桌子,用双手紧紧抓住了养子的肩膀。
“你和艾格尼丝都没有做错任何事,”老骑士凑近他的耳朵。“上帝爱你们。我来这是为了告诉你,你的妻子是天赐之物,我拜访了她,也了解了她,就像爱你一样爱她。
你的妻子非常想念你,所以,明天早上,你扔掉那件该死的丑陋黑色披风,穿上你的白袍子,如果你没有把它们全都烧了的话,然后回到恰落科兹的家中。你孩子的死是一个可怕的悲剧,但你却没有试着再生育一个新的生命,这完全是胡扯。”
安塔尔就像被打了一巴掌,他把目光转向他的舅舅,在那被诅咒的一年里,他的泪水第一次冲下脸颊。
“我也和国王谈过了,”威廉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带领你的两百名士兵。我也会替你站在查理王的身后,起初,他害怕红衣主教看到我以圣殿骑士的身份出现在宫廷里会说些什么,但我会为此承担所有责任。
你的安茹国王也认识来自东方的威廉·巴托,并相信了我的话,你必须知道,在你变回原来的自己之前,他都不想再见到你。我们都认为,在明年春天之前你都应该待在家里,好好恢复,所以不要在那之前回来,除非战争爆发……”
“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你知道吗?”安塔尔动摇地问道,“我感觉我就像当年的那个五岁孤儿,你又把我从泥泞中拉了出来。”
“好好休息吧,我亲爱的孩子。”威廉亲吻了他的脸颊。“愿你终能得以安眠,带着清醒的精神迎接曙光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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