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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妖僧
088. 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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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鹿浑目睑乍开,两腿禁不住直冲马腹狠命一打;座下马匹吃痛,这便长嘶一声,奋蹄猛朝前奔。余人见状,初时俱是一懵,幸而胥留留同闻人战反应皆是不慢,一左一右,齐齐拍马赶上,合力扯了缰绳,三下五除二将那惊马安抚下来。

    容欢同五鹿老见状,侧颊换个眼风,后则赶了几步,并辔围在五鹿浑身前。

    “鹿兄,你可莫说,方才是在这马背上盹着了”

    “在下近日疲于奔波,着实不胜倦弊。”

    五鹿浑喉间似有一鲠,愈是吞唾,愈是刺疼;眉头一攒,目睑半开半闭,尚未敢抬眉细瞧身前五鹿老一面,耳郭一抖,已是听见其抬声嗤笑。

    “我说兄长,从前倒是未见这一出。怎得此回梦行,知道寻个坐骑了”

    五鹿浑闻言,面上更显讪讪,探舌一濡口唇,低声试探道:“方才惊着诸位了。”稍顿,屏息再道:“只盼在下未有旁的唐突言行,不至伤着诸位才好。”

    五鹿老吃吃轻笑,候得片刻,倾身向前,悠悠调笑道:“兄长,适才,你可是唤过栾栾名字。你我兄弟,自小多是形影不离,灼艾分痛,手足之情何笃。只是,栾栾惶恐,竟不知棠棣之切已到了这般眠思梦想境界”

    五鹿浑面上一白,立时抿了口唇,默塞一时,思及梦中那渔色秋千架,转念再想想那梦里美人儿所说所话金屋之荣,摧残之苦,那般光景,尤似昨日亲睹。细想从头,五鹿浑眉尾一飞,冷眼一瞥另侧驻马的容欢,正查其面上似笑非笑,恰同五鹿老频送眉语。五鹿浑见此情状,隐隐心知,葡山法堂内、凤池木像前,自己那档子荒唐事儿,恐已难掩。这般一想,膺内登时更觉憋闷,怨长气短。

    五鹿老单掌一抬,五指指腹小心翼翼自额角轻抚闻人战妙手所布假面皮。傲然轻笑片刻,这方凝眉,睥睨四下,后则定睛,细细打量五鹿浑面上颓败衰竭之色。不过须臾,五鹿老心下一紧,莫然生出些“万里寒沙,一日秋草”之感,踯躅四顾,惶惶抿唇,一紧缰绳,吁马便往前走。

    容欢同闻人战见状,也只得摇眉轻喟,对视一面,亦是放马趱行,尾随五鹿老绝尘而去。

    胥留留目送诸人渐远,呆默一刻,倏瞬回神,阖目纳口长气,启睑沉声一叹,侧颊面朝五鹿浑,然则眼风却是飘向别处,不欲多瞧其形容。

    “鹿大哥”胥留留唇角浅抿,思忖再三,终是嘬了嘬腮,低声缓道:“尤记得你早前于宝象寺外茶摊那番说话现下看来,之前说辞,岂非金玉良言”

    “隐秘太多,终有害命之忧。若无瞒天过海之能,又无难得糊涂之命,怕是这日子着实不甚好过。”

    胥留留一语方落,挑眉瞥一眼五鹿浑,稍一倾身,附耳慰道:“莫听你那顽劣胞弟诳言。我虽不明你何时入睡,何时发梦,然一路前后,未曾闻你言多只字。”话毕,胥留留唇角一颤,目华明暗不定,单掌一攒,硬生生吞了膺内那些个不合时宜、欲尽未尽之言,摇眉一哼,再将鬓发一捋,足尖轻夹马腹,眨眉功夫已然窜出二三丈去,只留下愈来愈远的马蹄声同五鹿浑整军擂鼓般的脉奔声相和。

    五鹿浑目睑浅抬,见那四人背影在前,心下难免生出些遥遥难及之感;踌躇一刻,这便将身子一偏,纳口长气,木然下得马来,揽辔挽缰,自顾自牵马徐行向前,且行且停,连番狼顾。

    经此一事,诸人心下少见顾忌,虽未明言,然则各自皆是不约而同按下脚程,以至又耗两日,方才到了那苏城。

    这一刻,将入午时。

    几人一路寻访,约莫费了一炷香功夫,终是摸到一笑山庄府院前。

    五鹿浑同山庄仆从大略报个家门,佯称一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派弟子,特奉师令,前来拜会鼎鼎闻名的一笑公子。

    仆从倒似见多不怪,毫不在意五鹿浑言辞真伪,未加半句询问,已然恭敬引了诸人入得庄内。待将几人安置堂内座下,仆从这方告知,那楚锦一早外出,泛舟赏荷去了,若是兴高,恐需一日方可归返;至于庄内九位夫人,亦已结伴往苏城近郊的宝继庵,去瞧那坐化的活佛了。

    一番言辞下来,五鹿浑等人面上已见失落。仆从本善察言观色,打眼一瞧,倒也解意,好言安抚道:“庄内主子虽是不在,然则几位贵客若不嫌弃,倒可先受些粗茶淡饭;如不甚急,亦好自取稳便,于庄内逛上一逛,候着少庄主归返。”

    五鹿浑闻言,只得道声“有劳”;几人眼风一换,无旁计可施,这便默默于座上吃起茶来。

    再待一炷香功夫,闻人战早是坐不安定,轻巧起身,两掌往后一背,啧啧两回,似模似样放脚踱步,自往堂外而去。

    余人见状,心下也说不清是躁是忧,纷将茶盏一搁,前前后后,鱼贯而出。

    沿游廊行一刻,见一湖心小筑,四围布置,颇是雅致:左图右史,壁剑床琴;金鲤跃跃,红粉娥娥;嶙峋石怪,阆苑禽奇;浓荫入座,长风自来。负手抬眉,可见不远处一座三层八角玲珑塔;举目远眺,更可隐见府外山黛列眉,树烟绾髻。如此景致,粗瞧片刻,诸人已生“身置云中双阙,踏足海外五城”之感。

    五鹿老贪看一时,陡地叹口长气,扼腕沉声,悠悠自道:“南人何幸,居此佳处”一言方落,五鹿老单臂微抬,大喇喇往五鹿浑脖颈一攀,再将半边身子借力一靠,轻声询道:“兄长,我若奏请父王,求个一模一样的新宅子,你说他应不应允我若下令,教役夫将这亭台楼阁山水花鸟照搬至玲珑京忘形园子,你说使不使得”

    五鹿浑肩上一颤,未待五鹿老言罢,已然轻将其朝外一推;不过一个动作,二人立时相隔五尺有余。

    低眉见履,忐忐忑忑间,五鹿浑又感不足,这便暗暗自往后退个两步,唇角一抿,辞间颇见无奈,“你若去求,父王总归应承。只是若要景致一模一式,难不成令人担山掬水,千里跋涉即便召了数万役丁供你差使,你又如何可教那日月星辰、风雪雷电听你号令,好让那南花不死北地、南鸟不巢故里”

    五鹿老硬头硬脑讨个无趣,闻言只得讪讪一笑,唇角一耷,自顾自低声埋怨,“兄长自知民生疾苦,断不肯见百姓凋罄。”一言方落,五鹿老自知失了分寸,目珠一转,立时换个话头,“钜燕这等好地方,怎得父王偏生不允我来”

    容欢闻听,掩口轻笑,徐徐取了腰间折扇,于掌内翻倒两回,冷声讥道:“怕是五鹿国主心下所厌,乃是你这小王爷枝叶开散,遍地生花”

    五鹿老自不是那忍气吞声好商好量的善男信女,闻得此诘,立将下颌前点,挑眉哼道:“本王倒是孤陋寡闻,未曾想钜燕宋楼,风俗特异,竟以覆宗绝嗣为荣敢问容公子,既已同胥家小姐明缔姻缘,就未想着早早求个一男半女,免得百年之后,作只无祀之鬼”

    话音未落,几人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容欢正自怏然不悦,闻声哗的收将折扇,偷眼一扫胥留留,面上立时一红,齿更涩,舌更紧,两手负后,延颈举踵,仆身朝着那嚣闹之处疾走。

    五鹿浑见状,徐徐摇了摇眉,目睑一阖一张,苦笑尾随。

    盏茶功夫,五人终是于迎宾堂上亲睹了这一笑山庄的九位夫人,也便是楚锦的九位娘亲。

    双方一番寒暄,各自叙礼,不消片刻,已然自分宾主而坐。

    主座之上妇人,华发早生,瞧着恐有花甲岁数;衣饰华贵,神色雍容,口唇一开,却是抱怨不住。

    “好好一番瞻仰佛迹、求佛见怜之行,孰料败兴如斯先是贼尼,又是匪首,牛鬼蛇神,乌烟瘴气,真真气杀我也”

    “宝继庵的一众姑子,三头两面,好生胆大巧说百端,依托假借。诳人倒也罢了,欺佛怎生使得”

    “姐姐此言,听来倒似拈错了轻重,分岔了缓急。若那宝继庵只为香资,你我信众损些钱财,自是无谓;然则此一回,那群恶尼可是真真害了一条命去。凌虐以求香火,杀人妄图名声,这等恶人,怕是同那八音山的贼头子不分伯仲,必当同入无间地狱才是”

    “话说回来,那甚八大王,面目委实可憎。其虽戳破宝继庵姑子所行丑事,然则临了临了,不也趁势抢了香油,索了钱银,还顺带掳了个貌美的姑娘去”

    “那群山匪,素有恶名。待锦儿回来,必得好好诉一诉苦,令其上山缚匪捉贼,为民除害,也好为我等出一口恶气”

    “姐姐切莫口无择言。即便不言山庄规矩,单论除暴安良,姐姐也莫为锦儿多寻事端。十帮一易,一帮十难。我们锦儿已是一帮千、一帮万,现下门庭若市,谒者络绎,姐姐可是还嫌家门事少”

    “话可不当这么说。为善积德,有求必应,乃是老爷遗训。锦儿孝义,自当恪守传承。”

    “有求必应那是佛祖的差事儿我锦儿不过肉体凡胎,可是断断不敢代劳。再说孝义,可是以孝为先;单提孝亲,又当以顺为本。老爷既立了那规矩,锦儿便得谨遵依循,不可违逆,先守家规,再思同山匪委折之策方是。”

    九位夫人言来语往,振唇簸嘴,滴水未进,口沫横飞,足足叨念了一炷香功夫;面上未见疲乏,意兴反是大涨。

    堂下五人,听得云雾之间,两相顾睐,早失奈何,只觉得耳鼓又烫又疼,怕是再多听取一个字半个辞,那聒噪声便要顺着耳孔冲到额顶,同自己脑仁撞出火星来。

    主座上大夫人面色一黯,一面听着堂下妇人言三语四吆五喝六,一面徐徐取过茶盏,微微啜些香茗,待将心下燥烦暂抑,这方抬了目睑,环视四下,终是想起堂内尚有五个外人来。思及之前门房所报,大夫人声色不动,暗暗掂了掂来人斤两,抬掌朝前,虚虚一压,后则一濡口唇,朗声自道:“诸位英雄,莫同我等久居深院的老妇人一般见识。”

    五鹿浑唇角微颤,合掌打了个揖,恭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江湖儿女,本不拘节;我等此来叨扰,万望夫人原宥才是。”

    大夫人闻得此言,眉头一挑,眉关渐舒,仔细打量五鹿浑同容欢两回,又再多瞧了闻人战几眼,唇角一抬,浅笑难收。

    “敢问夫人,方才所言那宝继庵,究竟生了何事”闻人战目珠浅转,起身柔柔施个礼,娇声询道。

    大夫人闻声一顿,尚未启口,座下一年纪较小的夫人已是啧啧两声,快嘴快舌接应道:“苏城外那座宝继庵,早早放言,说是内有一姑子坐化成佛,欲行升天大典,请我等信众前往礼拜。我等去是去了,岂会料得,香台所拜,哪里是甚端坐圆寂的肉身活佛,分明是具鲜血淋淋的冤死尸首”

    五人闻听,无不惊骇,自行思量着,已是惴恐心悸,惶汗如雨。

    两个时辰前,正巳时。

    宝继庵外。

    幡幢五彩飞扬,乐器洪音嘹亮;飘飘冉冉,悠悠扬扬。

    庵外民众蜂攒蚁集,熙熙攘攘,门前早无伫足之隙。你推我挤入得内去,方见得目前搭一阔台,长宽皆逾伍丈;台上置一莲花座,座下四围铺满薪柴,积薪之上,似是早早洒了松油,摆了干草,以为助燃。

    莲座之上,乃有一尼:披红色法衣,结跏趺坐;目睑闭合,唇角含笑;身尤正,头尤端。打眼一瞧,栩栩若生,哪有半分示寂模样,全然便是个正自静坐的比丘尼。

    人众见状,无不称奇,竭力压低嗓音,交头接耳,雀跃难定。

    盏茶功夫,一黄衣姑子徐徐上台,先是恭敬冲那莲座起手作礼,长呼一声“阿弥陀佛”,后则稍一扭身,正冲人众,缓声迎道:“诸位檀越,敝寺自建至今,已有四载。多得见惠,慨赠香资,整塑金身,修葺庵房。诸施主诚心,佛祖已感,故降宝光,赐活佛入庵。”

    黄衣姑子顿了一顿,目珠一转,不经意扫一眼台下近处几名华衣公子腰间银袋,窃笑接道:“我佛慈悲,说法如云,度人如雨。今日得诸有缘人,聚于庵内,恭送活佛升天;膝跪礼拜,燃香点烛,佛祖显灵,有求必应”

    台下一年少书生,闻声倒是起了疑窦,结眉将目前那坐化的姑子细细打量了半刻,两掌一扣,抬声询道:“敢问大师,这活佛何时坐化怎得细瞧下来,倒觉得”

    黄衣姑子见书生支吾其词,心下怎不解意,再呼佛号,悠悠缓道:“贫尼早入空门,从来不打诳语。莲上所坐活佛,往生已有一月。”

    “佛家有言,金刚之身,便是如来色身。坚固不坏,长住不灭。”黄衣姑子唇角微抬,浅笑应道:“若非其示寂多日而肉身如常,本庵岂会广传活佛之言,又岂会专拣吉日,专设香台,作此法事,以度众生”

    书生闻声,颔首浅应,口唇微开,正待接言,却为身侧一人厉声喝止。

    “你这秀才,莫多妄言。你怎不多想想,我等凡俗,魂归西天者,有几人能这般端坐不倒、笑面安详旁的不言,单单一颗头颅,于逝者言,足有千斤。你可瞧见哪具尸首头颈不是东倒西歪、前匐后仰”

    一席话毕,书生心下诚服,立将口唇紧抿,身子一仆,伏地跪倒,直冲那莲台叩了三个响头。

    余人见状,无不有样学样,惶惶先行叩拜之礼,恂恂再解香油之财;口内琐琐啐啐,求财求名,求平安求续命,种种祝祷之辞,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喜不自胜,目珠一阖,静立台上,脑内盘算的,却是那几只积善箱内,究竟吃了几多银票,纳了几多钱帛。

    “善者,毋需求;恶者,求无用。一言蔽之,求神罔效,拜佛无功。”

    此言一出,黄衣姑子心下急惊,目睑立启,环眼大开,抬眉一瞧,见一邋遢汉子,烂脸独眼,四下拥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立于三丈开外,正同自己两相对视。

    俗话说怕处有鬼。这群来人,庵内已然有人识破,正是八音山一众山匪无疑,那领头的凌厉粗陋之辈,自然便是匪首八大王。

    八大王冷眼瞧着众人掩口吞声,缩头耸肩,自顾自退往一边,这便哼笑两回,闷声一咳,噗的一声,冲前吐出一口积痰。

    “瞧瞧,临下山军师教的这几句,还真一下子将这帮穷剥皮唬住”八大王脖颈朝后一扬,左右转个不停,直引得一根老筋咔咔作响。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暗叹惹了不当惹的催命鬼,面皮一抻,颤声轻道:“这位施主”

    “你个养汉精歪剌骨,竟不识得你老子”

    黄衣姑子颊上一烫,垂眉欲往台下人群寻一二帮衬,孰料得方才那群虔诚信众,耳闻眼见,早知八音山匪贼厉害,现下情状,莫说让其多行一步多言一字,怕是连大气亦未敢多喘一口,恨不得立时作个土遁,刨坑钻洞,逃之夭夭方好。

    黄衣姑子禁不住打个寒战,袖管一捋,垂眉耷眼低低唤一声,“老子施主。”

    八大王吃吃轻笑,挑眉便道:“唤你爷爷作甚”

    “今日乃是敝庵活佛西升大典。却不知爷爷何故屈驾纡尊”

    “活佛老子眼目下只瞧见一个搅蛆扒,外加一众皮灯球。”八大王口内哼哼唧唧,不待诸人反应,又再抬掌指那柴堆,抬声喝道:“真是活佛下度,何需着慌归天”

    “天上地下,时日不同。负命在身,自得依时归返。”

    “老子只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怎得活佛来去匆匆,降世尚不足日,便要撇了一干信众,自投西天”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眼耳鼻舌身,皆是空空。不着于相,存留何用”黄衣姑子心下惶惶,本想着这八大王不过山匪,自当目不识丁,东拉西扯几句,便可含混过去,孰料言来语往,非但未将其唬住,反教自己落了下风。思来想去,也只得急急转了话头,以求将人速速安抚。

    八大王闻那姑子所言,唇角反抬,不怒反笑,“肉身不烂,全身不散,军师那老忘八说过,这便是那全身舍利,是甚劳什子最上福田,甚难可得。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一言未尽,八大王单目紧眨两回,舌短语塞,呆立半刻,终是探手往怀内,上摸下索,徐徐捏了张纸笺出来。

    “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以身说法,以身教化。人见肉身坐佛,恭敬之心自当更盛,供养之心自当更坚,如此这般,岂非才算大开方便,引渡众生”

    围观信众见那八大王将一纸笺稳稳托在巴掌上,单指沉沉缓点,且点且读,一字一顿,依样画葫芦的刻板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黄衣姑子闻声,面皮紧着一颤,两手负后,暗中摸了袖内一封火折子出来。

    “得道之事,在乎悟。佛说,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一切存在,皆是虚空。肉身佛乍来,肉身佛乍去,我等皆不当以为挂碍。”话音未落,其将那火折子就唇一吹,迅雷不及掩耳般投火于柴堆之上。

    八大王见状,吊眼一撑,将掌内纸笺团作一团,使力朝后一丢,洪音怒道:“你个天杀的贼婆娘老驴秃,敢跟你老子玩阴的爷爷也不跟你辩甚佛理、论甚禅机,弟兄们,给老子把那莲花台抢下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帮子赶着去地府填单的泼奴胎,究竟打的甚算盘,耍的甚花样”

    话音未落,几个喽啰得了令,呼啦啦便往前冲。粗皮厚肉大喇喇将身子往火里探,七手八脚齐刷刷将莲座往台下搬。不消半盏茶,积薪灭了,莲座保了,诸匪相视一笑,并肩往八大王身前请赏。

    八大王见状,倒也爽利,唇角一抬,粗声笑道:“今儿那积善箱的银子,你等独占六成。”言罢,两掌齐摊,望空一定,径自轻笑道:“一帮子皮灯球,你等瞪大眼珠子给老子瞧仔细了,看看享了香油受了叩头的肉身菩萨,到底是甚短命绝户的。”

    一言方落,八大王单脚一抬,眨眉便将那活佛踹翻在地。

    低眉一瞧,莲花座上,鲜血淋漓,不忍卒睹。

    诸人见状,无一不惊,无一不疑,交头贴耳,不明因由。

    八大王倒似早有所料,眼尾一飞,抬掌轻抚颊上脓疮,哼笑两回,方才叹道:“哪里是甚肉身坐佛,不过是具寻常尸首,为一帮贼尼所用,求募香财。”稍顿,八大王招呼身前一匪,附耳叮嘱两句,后则两臂一抱,欲要瞧场好戏。

    只见一匪上前,也不顾及甚脏污避讳,抬掌入了那尸身衣内,摸索半晌,竟自其身下扯出一三尺铁条,扑几一声,甩在那群信众目前。

    “若不是凭借此物,自谷道入,通贯头顶,这尸首岂能端坐不歪”八大王鼻内一哼,直上前扯了那黄衣姑子,努唇嘬腮,喉间一响,眨眉便将一口粘痰啐在姑子面上。

    “你这贼尼,以命换钱,心肠比老子还黑,手段比老子还毒。老子自打听说你这破庵堂出了肉身佛,心下便起了疑。真要有甚不烂肉身,你等哪里舍得这般焚化现下心急火燎,不过欲要毁尸灭迹。一帮子癞蛤蟆养的活妖怪,还敢腆着面皮声声叫唤着阿弥陀佛”一言方落,八大王腕子一转,连往那黄衣姑子面上招呼了七八个响脆巴掌。

    “弟兄们,你等且将这宝继庵给老子翻个底儿朝天,看看这佛光普照的贼窝,同咱的八音山哪个更阴损;瞧瞧这佛祖眼目前的庵堂,还有甚张不开嘴的脏污事儿”

    这话一出,直引得那黄衣姑子髀肉成坨打颤,口涎成行下淌,也顾不得颊上烫红,仆身向前,呼天抢地乞饶道:“爷爷手下容情,爷爷手下容情”

    待得小半个时辰,一众山匪已自庵堂角落揪出余下一十三个姑子,又自柴房救得一闭月羞花的落难姑娘,前呼后拥着,一并押至八大王身前。

    众姑子见谎言已穿,又见那黄衣姑子脸颊肿胀、满面土灰,心知躲避不过,不待八大王为难,已是齐齐抱作一团,哭将起来。

    八大王见状,两指直插耳孔,眉头一攒,正要发作,却闻那美貌姑娘脆声咒骂道:“你们这帮子给奴才当奴才的奴才也不打听打听老子高姓大名一条条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杀我随从五人,还将老子连捆带绑塞进柴房。今儿个你等不说出个曲直来去,老子一把火焚了你这贼庵堂,一只手拆了你等歪剌骨”

    话音方落,诸人已是目瞪口呆,齐齐结眉朝向那美貌姑娘,心下无不暗叹,殊甚惋惜: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口齿一开,怎能滔滔不绝,倒出这般破米糟糠的脏污詈词

    八大王手掌虚掩两耳,早将那姑娘说话听了个仔细,一时失神,口唇半晌闭合不上,呆立半刻,单掌化拳,俯身便朝那黄衣姑子打过去,眨眉将其眼棱缝揍出血来。黄衣姑子尚不及呼嚎,已是嘎的一声,晕死过去。

    余的姑子见此情状,哪个不是心惊胆裂、抹泪擦眼,唯有那满口粗话的美貌小姐,两手叉腰,挑眉骂道:“你个癞脸独眼的短命贼种这帮子贼尼杀人害命,死有余辜;你们这群歹东西,瞧着也不是好货色”

    八大王面皮一紧,倒是一反狷厉之态,眉头一开,不怒反笑,“旁的婆娘都是鬼哭狼嚎,怎得你这女娃不落半滴眼泪”

    “掉泪老子未曾习得、未曾练得;一句话,老子不会”

    话音一落,已然引得八大王前仰后合,轻笑不住。待得一刻,其方止了笑,纳口长气,悠悠一叹,又再提溜了最近处一姑子,面孔一换,恶声恶气道:“你且说给老子听听,这宝继庵内,有何污秽单拣人命官司言来,那些个败坏庵院、污脏清静的男女苟且下作事儿,爷爷也没工夫知晓。”稍顿,八大王抬脚踩上那晕厥的黄衣姑子面颊,冷声哼道:“前辙在此,若不实说,老子立时让你无发变无头”

    那姑子见状,齿牙急颤,哆哆嗦嗦起手作礼,目睑一阖,一口气将这庵中恶事透了个底儿朝天。

    “那那死的姑子乃是我等我等掐算时日,三日前将之裸身投入庵堂地下贮冰地窖活活冻死,为得便是求个形容安详、笑面趺坐。其方亡故,我等便往冰窖,将一铁条自其尻间送入若不如此,其头其身,焉能不歪”

    其言未尽,一干信众已是怒火中烧,诅咒叫骂不绝。

    八大王脖颈一扬,轻咳两回,抬声笑道:“果是同老子所料不差分毫来去。”

    “你等捉这母阎罗,又是为何”八大王单目一挑,眼风直往那美貌姑娘身上飘。

    “其同家仆,统共六人,前日夜方至。因其露财,庵主”姑子一顿,低眉一觑那黄衣姑子,唇角一抿,又再接道:“庵主觊其财帛,忌其口敞这便使唤我等行了不道之事庵主尚言待个一两月,正可借这女子尸身,再行一场观音降世大典多多敛些财钱”

    八大王闻声冷笑,侧目顾睐四下,单掌往那姑子脖颈一捏,直将其憋得个面红耳赤、睛突舌探。

    “若是今日老子不来,怕是你这女娃娃不日亦得冤死他乡、悄归地府。你们这群觑不见、听不闻的蠢物,今日倾囊送来了香油钱;赶明儿这女娃娃被人谋了命,扎在这莲花座上,你等可是还要破家荡产、鬻儿卖女再来庵上给人送葬”

    “一个个酸丁腐儒、顽民穷生,口口称念阿弥陀佛,实则却是助纣为虐,帮衬着贼秃驴害人性命;如此这般,阳间业报已然难逃,竟还巴巴渴盼着多福多寿多财帛,你当那菩萨佛祖瞎了两眼,显灵应愿助你们这群杀千刀的乌龟忘八”

    不待旁人有应,八大王两肩一耸,一掌提了那姑娘肩胛,口内咂摸咂摸,缓声自道:“弟兄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爷爷今儿既行一善,便不愧纳香油。你等速速活动起来,将这庵内值钱物什一一收了,再将这帮子善信愚夫钱袋通通解了,敲锣打鼓,随爷爷回山”

    话音方落,八大王口唇一开,笑意难掩,稍一使力,倒将那女子扛在肩上,任其詈词不断,依旧走跳如飞,眨眉之间,二人已是出了院去。

    此一时,唯见院落月门之上,悬一匾额,字体娟秀,正书“入佛境界”四字;月门一侧乱草丛内,尚有一卷成团的纸球,皱皱缩缩,隐约瞧不见其上有半点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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