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敏郡主尖声叫道：“皇帝舅舅向来以身作则，为了筹措军需，他自己的四季常服也不过八套，一日三餐全都能省则省，你怎么能说他乱加课税，暴力敛财弄得民不聊生？你简直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听着她天真到近乎愚昧的言辞，周知洵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好一个不出贵门的千金万金小姐！
瑞敏郡主早已被他的反常举动吓破了胆。
她欲待要哭，可是，一想到自己贵为郡主······她咬牙强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始终不肯落下。
直到周知洵终于笑够了，才又低下头去，再看她的眼光已经充满了戏谑，“你只看见他的四季常服不过八套，但你可曾看见，他宫中的甬道两侧点着常年不灭的鲸油灯？你可曾看见，为了不被烟气熏蚀，他屋里经年累月用的是紫檀木炭？你可曾看见，他为了给自己“找一处养老之所”，在京郊大兴土木，建造史无前例的最大行宫？你可知那行宫里一根承重的榉木，要经历数十道转手，千里迢迢从云南运到京都，每一根的成本居然要八千两之巨？”
一番话说得如金石铿锵，掷地有声！
瑞敏郡主直听得呆了，可随即，她的眼中又闪过一丝迷惘。
紫檀木炭怎么了呢？
那不是冬天一定要用的东西吗？
八千两银子······算是很多了吗？
她满脸的茫然。
周知洵几乎又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不是你们皇家如此的奢靡无度，又何至于到了要打仗时，才发现国库空虚至此？若不是皇帝纵容儿子贪赃枉法，践踏百姓，大肆敛财，丝毫的不加制止，又何至于纵得各地百官都跟着朝廷有样学样、任期内贪腐无数，巧立苛税名目，胡征乱要，惹得民怨沸腾？如此种种的宿弊，安知不是你那个皇帝舅舅上梁不正下梁歪之故？”
瑞敏郡主彻底被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这些话······但凡传出去一星半点，那都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
“郡马······”她下意识地拉住周知洵的袖子，语气颤抖着，近乎央求，“你怎么了？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快别说了，住口，千万······别再说了······”
可这些话，周知洵已经忍得太久、太久了。
今天好容易有了个机会直抒胸臆，他怎么可能停得下来？
况且，他也根本就不想停下！
“三皇子王佑吉狼子野心，早就意图太子之位，当初我们周家的事一经闹出，皇帝明知是三皇子从中作梗，却担心细查下去，会牵扯出三皇子来。因此全不顾我周家蒙冤，竟胡乱下旨重判，了结此案！”
周知洵的话越说越深、越说越狠：“前几年的太子被害一事，宫里上下，谁不知道又是那些皇子们的手笔？可皇帝心迟意软，居然一再宽纵，不肯严惩，只会迁怒于东宫的守卫······
如今，他最爱的太子终于早死，他这才幡然醒悟，终于舍得动他那些宝贝儿子了！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了······他的太子再也不能复生了！都是他自己的纵容姑息，才酿出今日的苦果，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王允瞻的报应！
周知洵仰天大笑，笑得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原本俊逸如清风朗月的眉眼，此时早已爬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之色！
竟然直呼当今皇帝的名讳······
守在门外的平安早已被吓得两股战战。
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样近乎咆哮的恐怖声音，居然会是出自自家公子之口！
可转念一想，谁在经历了这些惨变之后，还能真正心平气和地对待仇家之人呢？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从前，和公子一起在开封老家的日子。
坚毅精明的家主、学问渊博、风光霁月的大老爷、活泼爱笑，却最怕念书的三公子、像个小大人一样，总喜欢板着脸的四公子、沉默安静，对下人却极好的三小姐、还有从小就喜欢缠着自家公子问这问那的十二小姐······
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再回过神来时，平安的脸上早已经满是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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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瑞敏郡主已经脸色惨白。
就在刚刚，她心里骤然间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话到了嘴边，却又始终不敢问出口。
周知洵却替她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太子之死，我可有参与其中？”
瑞敏郡主似乎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太子也跟他老子一脉相承，明知道自己的兄弟们包藏祸心，意图皇位，竟还顾念着手足情深，一力替他们隐瞒遮饰，连“以诚待子,子反欺之”这样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破······他这样被手足私情所困，为了保全自家，不惜混淆黑白、牵累无辜之人，怎么可能当个好皇帝？”周知洵微微笑道：“若是留着他，岂不是害了全天下的百姓？”
“你······你······”
瑞敏郡主几乎快要晕厥过去。
她紧紧抓住床边的帐带，任由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用疼痛来保持着清醒，保持着她在周知洵面前最后的一丝体面。
“就算皇上亏欠了周家，可我们家待你不薄······我娘······她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却狼子野心······你······你恩将仇报！”
周知洵盯着她看了半晌。
“看来你娘还真是为你好，居然什么也没告诉你······”他玩味地笑道：“你以为我为何会落到你们长公主府里？”
“你······又想胡说八道什么？”
瑞敏郡主拼了命地摇头，想要捂住耳朵，可手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让她情不自禁地还想再听下去······
“周家败落后，我的几个幼弟何以会频频被人暗害？我那最小的弟弟何以会突然病死？令我走投无路，逼不得已答应入赘？”周知洵的声音轻飘如冰雪，透着锥心彻骨的寒意：“你真应该好好去问问你的好母亲······”
瑞敏郡主的脸上再也没有了血色······
可隐隐的，却又有一种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终于拨云见日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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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难怪在她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她还是会偶尔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到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一直以为的金玉良缘，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她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
她终于笑出了眼泪。
周知洵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淡淡地吩咐平安：“传我的话，郡主病中心绪不佳，自即日起，任何人不得踏进照妆堂半步，若有人胆敢冲撞了郡主，你直接命人仗杀便可，不必再来回我。”
“是！”
谁都知道瑞敏郡主已经卧病许久，连宫中都知道她是为父母的去世而伤心过度，以致喜怒无常，性情大变。主子与郡主向来“伉俪情深”，如今这样做，也是为了郡主的贵体着想，看上去合情合理······
平安的声音平稳，没有半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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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瑞敏郡主病逝。
周知洵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进宫来报丧时，太后特意留他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劝他节哀。
待他走后，董嬷嬷进了殿内，把已经放凉的茶水倒去，重新烫过杯子，又添了一盏热的。
太后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皇嗣凋零，宫里宫外一片惴惴之气······”她深叹了一口气，“长此下去，京都恐要生乱了。”
董嬷嬷忙劝道：“皇上圣德庇佑，京都不会有事的。只是最近，不顺心的事确实是多了些！依奴婢看，不如请大法师来做一场法事，也好安定人心。”
“也罢！”太后点了点头：“宫里也许久没做过一次大法事了，是该安排了。”
董嬷嬷连忙记下。
“对了，红轩那孩子，去了有多久了？”
太后所说的，是彰国公府的次子季红轩，他娶了太后娘娘的侄孙女，在五城兵马司当过差，后来又进了宫，负责太子御书房的守卫，这次也获了罪，被贬去了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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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嬷嬷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回道：“已去了十来天了。算着脚程，也该过了玉华州了。”
太后的脸上微微露出追忆的神色。
“那年秋围时，哀家记得，红轩得了个第三名，彰国公府上下都兴高采烈的，只是那年，何家二郎夺魁，何家大郎第二，宣平伯府一门两开花，风头更是盖过了彰国公府······谁又能想到，如今却一个被贬，一个庸庸碌碌、泯然众人，可见天道无常，祸福难料啊······”
是啊······
董嬷嬷也觉得心有戚戚。
“对了，上次听婵儿说起，她娘家祖母有些不大痛快，你明天就派人去看看。”
“是！”董嬷嬷恭声应下了，“听说身子还算硬朗，只是心里有些不大明白了······”
“那也是个操心的······”太后微微摇头，“两个孙子一时瑜亮，就该早立主意，只消保住一个，就足以支应门庭了。她却不肯看破些，总想要一个两全之法······殊不知，搏二兔而不得一兔，两个都不放，就两个都保不住······”
董嬷嬷不禁默然。
太后静静地出了一回神，又命人点上了佛香，亲自动笔，抄写起经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