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何沐阳一直派人盯着长公主府上的动静。

    原本只是想看看周知洵和朝廷、八皇子、以及改制一事的关系，可没想到，盯得越久，就越觉得那府里处处都透着些古怪。

    驸马也算是皇亲，既然是皇亲病重，就没有不去宫里禀告一声的道理。

    周知洵为什么要压着不上报？

    何沐阳沉吟不语。

    成福驸马本是个落魄勋爵家的子弟，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对朝政向来甚少关注，即使在长公主府中，也一直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边缘人物。如今，虽然驸马病重一事颇为蹊跷，不过，跟他想探知的改制一事应该并没有直接关系。

    历来皇室宫闱的密辛多不胜举，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既然他们眼下的动静与何家无涉，何沐阳也无意再去深究。

    知道得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他当机立断地道：“把所有的人都撤回来。”

    杜安闻言有些犹豫，又追问了一句：“连乙字组也不留吗？”

    乙字组只有两个人，是真正精锐中的精锐，行动轻捷，最不易打草惊蛇，留他们在那里，万一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有人回来报个信。

    “不留。”何沐阳摆了摆手，淡淡地笑道：“别太小看了长公主府的内卫，之前他们府里一连出了好几件大事，他们要优先顾着家里，这才腾不出手来料理别的，以后却未必如此。我们若是撤得不干不净的，那还不如不撤。”

    杜安听得心里一凛。

    世子爷这说话的口声，倒是越来越像从前的老国公爷了······

    这件事关系重大，杜安也不敢多耽搁，连忙收敛了心神，领命立刻连夜出去安排了。

    何沐阳又在书房中静坐了片刻，独自一人回到了逸养斋。

    刚一进卧房，就觉得有淡淡的暖香扑面。

    常晞侧着身子，面朝着外侧，正安稳阖目睡着。身上的一床杏红色棉纱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略显丰腴的面庞，乌黑的秀发披散在大红鸳鸯枕上，更衬得她一张粉脸分外的晶莹可爱。

    何沐阳缓缓坐到了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

    平时，常晞虽然待人有说有笑的，可那一双眼睛却总是清亮中带着几分幽深，他在外院时，也曾听到一些言语，有的管事媳妇被她用这样的眼神一望，心里就先矮了三分气势，回话时更是得多添一倍的精神，生怕有哪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或是存了什么纰漏，立刻就会被二奶奶给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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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她正闭着眼，看不见平时那种清冽夺人的目光，气质也柔和了不少，看起来倒像比平日更小了一两岁似的。秀长的黛眉舒展着，显得安稳而适意，纤直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屋内微微有风，她的睫毛便也跟着轻轻颤动，就像一双展翅欲飞的蝶。

    何沐阳的呼吸微滞。

    正犹豫着，就听见外头已敲了三鼓，夜深了。

    何沐阳只能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伸臂抱住了她，在她的左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这才吹了灯歇下，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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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子是昨儿刚刚预备下的，姑爷说了，算是给驸马爷冲冲喜······”

    乳娘说这话时，眼睑微垂着看向地面，声音呆板板的，听不出情绪。

    她的对面摆着一架金翠华盖、垂珠嵌凤的大绣床，床上正端坐着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的衣饰整齐，妆容精致，颇为俏丽。只是，那一双向来明亮张扬的飞凤眼，此时却无神的涣散着，像是没有焦点一般，茫然而无措。

    这少女不是瑞敏郡主又是谁？

    她听了乳娘的回禀，不仅没有释然，反而变得更加惶惑了。

    “郡马怎么自己不来见我？我不是叫你去请他过来了吗？”她的声音一挑，目光也恢复了几分往常的凌厉神采。

    乳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只是柔声笑道：“郡马正在偏厅里陪着大夫，问驸马爷的病情呢，这次又给换了新药，郡马问得细一些，也是常情，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呢！您看，这外面的天色都黑透了，您也早就该歇了，还是让老奴先服侍您卸妆净脸吧。”

    这半年多以来，瑞敏郡主因为自己母亲的死而备受打击、一直精神不济，因此对人对事都懒懒的，几乎是全都交给了郡马去料理，无论大小事，对郡马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从不违逆。

    可今天，瑞敏郡主却一反常态，执意要让郡马过来说话。

    “你再去叫，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他来为止！”

    乳娘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着，又出去了。

    外头的鼓声一下一下的响着，金碧辉煌的屋里却连一丝人声都没有，只有静夜里夹杂着潮意的阵阵凉风，呼啸着，从里到外来回的刮着，永远不知疲倦······

    夜更深，更冷了。

    瑞敏郡主的心也跟着一分一分的冷下去。

    过了大半日的功夫，乳娘才带着一身凉气回来，脸上难堪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瑞敏郡主冷冷的笑了笑。

    “走。”她起身一甩广袖，冷声道：“郡马的脚步太贵重，移不开。他既然不来找我，那就我去找他！”

    话一出口，心内又是一阵悲凉。

    从前，自己但凡有一丁点的不悦，他都会温言细语，关怀备至。

    可如今······

    夹道的风拍打在脸上，冷飕飕的，她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战。

    自己跟他，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地步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是自己逼他离开翰林院的时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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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家里要给他的幼弟定下娃娃亲的时候么？

    是······从母亲死了以后么？

    她越是极力回想，就越是想不清楚，越是想不清楚，就越觉得周知洵实在太过薄情······

    虽说有些事，家里做得是强势了些，可母亲既是他的长辈，又贵为公主，地位何其尊荣？他难道就不能再多容让一些，再多退一步？

    虽说自己平时管他管得严了些，可哪家的驸马、郡马不是这样？更何况，自己那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他好，他怎么就半点也不肯领情？

    她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夜深露重，抬轿撵的下人怕滑脚，走得格外慢些，却更添了瑞敏郡主心头的火气。

    乳娘眼见着她的脸色不善，心里暗叫不好，连忙抢先开口，责骂了轿夫们一顿：“都没吃饭不成？还不走快些，仔细你们的皮！”

    轿夫们吓得寒毛直竖，赶紧卖力往前小步走着，既提了速度，又要稳住身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颠簸，很快，冷汗就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幸而瑞敏郡主的住处离正殿并不远，走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停了轿，立刻有两个婆子上前弓下腰去，请郡主踩着她的脊背下了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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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一望，只见正殿的正屋和两侧屋里都点了灯，看来郡马确实还在忙着，没有睡下。

    瑞敏郡主的脸色稍霁。

    领头的轿夫连忙带着人抬着轿子退下，瑞敏郡主摸了摸纹丝不乱的鬓角，提裙走上了石阶。

    许是听到了动静，里头的周知洵迎了出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周知洵仍然穿着他那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衫子，青白色的衣角被夜风徐徐吹起，他的身姿还是那么的缥缈清隽，宛如一片天边的云。

    “爹这里有我呢，大夫说了，眼下的情形暂时稳住了，只是还需再吃两剂药，再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扶着瑞敏郡主的胳膊，两人并肩走进了屋中。

    听着他一如从前的温声悦色，瑞敏郡主心里一松，随即又觉得鼻子一酸，之前生的一肚子闷气，此刻全化作了一腔委屈，一路上被风吹干的泪花又忍不住泛了出来。

    “我让乳娘来找你回去，你为什么不回去？”她话一出口，心里就更觉得难受，眼见着屋里没有旁人，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立刻涔涔而下。

    周知洵见她这样，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洁净的帕子，递给了妻子，温声道：“爹这里离不开人，我已经告诉过乳娘了，难道她没有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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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敏郡主哪里肯听他的解释？一行哭着，一行生气抱怨：“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你待我跟从前不一样了······”

    至于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周知洵也不声辩，只是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等她自己哭完。

    又过了半晌，瑞敏郡主才勉强收住了眼泪，进内室看了看已经昏睡不醒的父亲，重新又出来坐下，问道：“怎么，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周知洵轻轻摇了摇头。

    “哥哥这段时间到底在忙些什么？怎么又跑去了城西？”她忍不住柳眉倒竖：“放着自家的大事不管，倒替别人去瞎张罗！”

    周知洵微笑不语。

    之前，自己费了极大的心思，这才勉强说服了王廷桢，同意把长公主府的皇庄和御赐的田地拿出来，主动上交朝廷，如今，改制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王廷帧不在家，正好方便他做事，不必再束手束脚，颇多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