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熟悉的隧道，熟悉的，冰冷又轻脆的脚步声。

    就连手中刀鞘上传来的凉意都如此熟悉，更不用说眼前那个男人的脊背。

    当然，行进的过程中，偶尔也会走过头顶吊灯失灵的区域，这时就连米凯尔的背影都看不见了，眼睛所能捕捉到的唯有周围隧道的轮廓，以及露水在隧道壁上凝结所闪耀的薄光。

    总觉得有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化。

    或许只要将眼睛闭上，再睁开，这个残酷又疲累的梦境就会醒来。

    她会发现自己仍然身处五万年前，拎着冰冷的长刀，踩着铁靴，行走在毒蛹暗无天日的隧道中。

    然后等待着有一天，能有光照进这里。

    但是，真与假，现实与梦幻有时候未免太容易分辨了些。

    感受着头顶随着脚步不断晃荡的细长狐耳，她抬起手，指尖立马感受到了毛茸茸的触觉，于是笑容在她脸上扩散。

    只是周围一片黑暗，米凯尔和芽衣又是分别位于她身前与身后，没人能看得到这一抹笑容，更不用说，分辨出这笑容中到底是庆幸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

    当然，这种事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唉——”

    叹气声刚一出口，樱便急忙捂住了嘴，可下一刻就直接撞到了米凯尔钢板一样的身躯。

    身后的芽衣倒是听见声响及时停下了脚步，但她又很快走到樱身旁，小声问道：

    “怎么了？”

    樱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身前的身影。

    米凯尔缓缓转过身，眼中流动着宛如月光一般的银辉。

    “樱，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去见铃的目的吧？”

    “嗯。”

    樱淡漠地应了一声，手却将刀鞘攥到了几乎要变形的程度。

    “爱莉希雅消失之后，梅应该已经让你查看过一次铃，以及乐土枢纽的情况，如何？”

    “铃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觉得没有问题，至少我看不出问题。枢纽的话……我也看不懂，但是铃检查过一番，也没有问题。”

    樱认真地报告着，黑暗中，却又见米凯尔的上半身微微前倾，那对银灰色的眸子在视线中似乎变大了些。

    樱昂起头，但又很快操控着上半身微微后仰。

    “樱，你的刀……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在磨吧？”

    “！？”

    樱没明白米凯尔说这话的意思，却见他又快速转过身去了。

    “樱，假如这一次，铃真的变成了律者，你的刀还像五万年前那样锋利吗？”

    “我——”

    樱习惯性地想要说些什么来表决心，可才说了一个【我】字，又讷讷难言了。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可要下定决心，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

    “我……要是我随意说些保证的话，那反倒显得像是在搪塞吧……米凯尔，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会做到哪一步，但是……我想，我会努力的，努力做到一个姐姐该做的，能做的事。”

    “只是如此么？”

    “嗯，如此……想必也足够了。”

    芽衣在两人身后听的迷糊，总觉得他们其实不是在说铃的事，但又确实口口声声不离铃。

    等她回过神来时，米凯尔和樱已经走出了一定的距离，仿佛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

    “欸？姐姐你又来——啊！米凯尔哥哥！你也来了！”

    “嗯。”

    米凯尔和樱动作一致地点了点头，走进了铃的休息室。

    而当芽衣跟着进来时，自然也同样受到了铃的热烈欢迎。

    “欸嘿嘿！大姐你也来了！”

    米凯尔当即转头看向了浑身不自在的芽衣，樱却像是会错了意，凑到他耳边小声解释道：

    “我没告诉铃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说乐土可能会遭到攻击……所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上一个纪元的结局，也不知道【你这个】米凯尔的存在。”

    “你倒还是和以前那么宠她啊。”

    米凯尔挤出一丝笑容。

    铃仍在和尴尬的芽衣打趣，倒不是不在乎米凯尔与自家姐姐，大概也是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太久了，比起早已知根知底的人，还是芽衣这样相对陌生的人更有趣些。

    “她们关系似乎不错。”

    看着满脸无奈，强行压抑着心中的烦躁，但多少又有些欣慰和快乐的芽衣，米凯尔的笑容也多了些真诚。

    芽衣在欣慰些什么呢？大概是因为铃的样子和先前印象中并无二致吧。虽然这样无法完全证明铃没有变成侵蚀之律者——她倒也听布洛妮娅提起过世界泡中的经历。可不管如何，能降低一些可能性，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是好的。

    “走吧，铃这边有芽衣看着，我们先去检查一下枢纽。”

    樱看着正和芽衣聊的开心的妹妹，再看了看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往枢纽室中走去的米凯尔，别无选择地跟了上去。

    但谁知道，随着枢纽室的大门在惯性作用下闭合，米凯尔忽然将身体转了回来，大步向着樱走了过来。

    樱的右手抬起，像是要去握住腰间的刀柄，但不知为何又将手放下，快步后撤，只不过才两步便撞到了门板上。

    “你想要做什么？”

    她面无表情、尽量面无表情地昂起头仰视着米凯尔。

    米凯尔咬着嘴唇一步步靠近，而后身体前倾，最后……

    “砰！”

    大概是害怕外面的铃和芽衣发现异常，他的脑袋没有撞在门板，而是更坚硬的门框上。

    血顺着门框上的花纹缓缓流下，很快便落到了樱的长发与外套上。

    樱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脑袋竭尽全力地昂起，嘴唇紧咬着，直到同样有血迹滑落。

    米凯尔依旧一言不发，他抬起双手，五指张开，一手摁在门板上，一手摁在墙壁上，而后指关节向上耸起，指尖用力，在锯木块一样的摩擦声中，门板和墙壁上分别留下了五道长痕。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樱肩头，又弹起落在了地面，樱的目光向下滑去，却发现那是带血的指甲。

    “……”

    表面上看起来，她好像是被米凯尔摁在了墙边，但其实她并没有被束缚住，甚至两人连丝毫的身体接触都没有，只要她愿意，低下头向左撤一步便能恢复自由。

    或者，只需要左手拇指向前一弹刀镡，刀柄就会撞到米凯尔的侧腰，将他弹出去，可是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也并非不知所措，只是她的目光在痛苦与欣慰间不断切换着，直到头顶的狐耳先前折落，一颤一颤地搭在了米凯尔肩头。

    “没事吧？”

    “没事。”

    米凯尔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等她用余光看去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重新站直了身体，正用血肉模糊的指尖将门框上，以及她发丝上染上的红色液体抹去。

    只是，这样显然只会将血越抹越多吧。

    看着自己粉红色的长发都要变成卑弥呼那样的颜色，樱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等过了一会儿，米凯尔缓缓闭上眼，整个人重新冷静了下来，才将那些血迹全部清理干净。

    只是到最后，看着满手掌的红色，他微笑着盯着樱，若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还好，血还是红色的。”

    “何苦呢。”

    樱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即使命运的丝线不存在了，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就好像樱你无论如何也会扮演好一个姐姐的角色，我也必须要将自己的那个角色扮演好了。”

    “哪怕那不是你自己的意志？”

    “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志。只是……我被自己的意志所困住了，但这没什么不好的。”

    米凯尔轻笑了两声。

    试探就此结束吧，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装模作样地对着枢纽一顿检查，米凯尔的笑声逐渐变得放肆。

    “呵呵呵，还真是正常的很呢，完全看不到有人改动过数据的样子。”

    “……”

    樱只是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米凯尔拉开枢纽室的门走了出去，铃已经拉着芽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也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芽衣正尴尬地捂着嘴，而铃靠在她身边，空气中飘荡着刺耳的笑声。

    “哟！你们聊的很开心嘛！”

    米凯尔一手插兜，一手随意地招了招，眯着笑眼走了出来。

    “米凯尔哥哥！”

    铃跳下沙发，又蹦蹦跳跳地站到了他身前。

    “大姐给我讲了很多外面的故事呢。所以我们时候能再到外面去啊……之前姐姐、帕朵……呃，好像所有人都出去过了，只有我得一直守着这里……”

    “没事的，不着急。”

    米凯尔没有睁开眼睛，但温暖的手掌却精准无差地落在了铃脑袋上，轻轻揉了揉。抽回时还和以往一样拨了拨她额前挑染的红发。

    “要不了多久了，或许只有几天的时间，到时候一切都会结束的，你也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看真正的天空了。琪亚娜、布洛妮娅、希儿……你一定也听芽衣经常说起这些名字吧，到时候，你也能见到真正的她们了。”

    “哦！只有几天时间了吗！”

    铃的双眼绽放出光芒，身体激动得像条蛆一般扭来扭去的。

    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米凯尔身后，她的右手缓缓搭在了刀柄上。

    这个距离，这个角度，她有信心在米凯尔反应过来前斩下他的脑袋。就好像他们在逐火之蛾中的第一次相遇那样。

    可她没有这样做。

    而芽衣坐在沙发上，远远地望着米凯尔的笑容，总觉得有些奇怪。

    思绪不由得飘飘然起来，眼前的米凯尔像是有了什么变化，忽然间，一道雷光划过脑海，她伸手想要将其握住，可就在意识中的指尖触及那闪电，整个人从脊背到后颈汗毛不自觉耸起的刹那，米凯尔站了起来，对她与樱说道：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们回去吧。”

    “呃？”

    芽衣那即将成型的思路被打断，不由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站在米凯尔背后的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移开了盯着米凯尔后颈的目光，松开了握着刀柄的右手，却发觉刘海已经完全被冷汗黏在了额头上，也幸好米凯尔没有回头。

    站起身的米凯尔又将手掌在铃的脑袋上拍了拍，以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梅那里有急事，我要带着你姐姐赶紧赶回去。嗯……要不让芽衣大姐留在这里陪你？”

    “不，不用了，不好意思铃，我得跟他们一起走。”

    芽衣连忙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扶住了门把手。

    铃撅着嘴看了看芽衣，又看了看躲在米凯尔身后的姐姐，她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你们大人总是这么忙，快去忙你们的吧！”

    “明明你年纪比芽衣大得多了。”

    米凯尔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而后毫不犹豫地快速离开。

    他一路闷着头向前走，直到走出隧道，看着天边灿烂的夕晖等了几分钟，樱和芽衣才跟了上来。

    只是……真的是没跟上吗？

    米凯尔侧过头，余光瞟向芽衣，芽衣却连忙转头避开了与他的目光接触。

    这样啊，是这样啊。

    天空中的云彩似乎流动了起来，对于这时间早已被固定的天空而言，那倒像是梦幻泡影。

    米凯尔没有再停下，也没有和芽衣或者樱说话。

    他仍旧闷着头走着，直到遇上了看似早早等候在路边的卑弥呼。

    “队长。”

    米凯尔脚后跟轻轻一靠，眼皮却自主垂下，目光落到了一尘不染的地砖上。

    “永世乐土中的【普通人】已经全部撤离完毕了，我是最后一个，也准备要走了。走之前来和你道个别……另外，听说你们在排查第十二律者，按照梅的说法，我也有成为律者的资质，所以来让你确认一下。”

    “这样吗……”

    没有眼泪涌出，但米凯尔的表情像是在哭。

    但仔细看看，他的嘴角微翘，又像是在笑一般。

    “也有道别的意思吧？”

    抬起头来，他紧闭着双眼，却微笑着问道。

    卑弥呼没有发愣，似乎早就料到米凯尔会这样说。

    她微笑着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米凯尔。

    抱住了米凯尔，并且双臂用力环紧。

    三秒之后，她的怀抱松了松，低声说道：

    “米凯尔，还记得那一天在向日葵花田里，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一句话都不敢忘，一个字都不会忘。”

    米凯尔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那就好啊。如果是你的话，的确有做到让所有人都幸福的结局吧。但是，做不到的话……不，现在的你，一定可以做到。你现在终于也喝酒了，可惜早些时候我请你的时候你都滴酒不沾呢……还是老样子，胜利舞会上，我会为你留一杯的。”

    “嘛……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没有喝酒的理由了吧。不过既然是队长请客，那我还是不矫情了，不过一杯是肯定不够的。”

    “那随你，想喝几杯都可以。”

    卑弥呼彻底松开了米凯尔，然后伸出手，将小拇指递到米凯尔面前。

    “呃……这是……”

    “你和爱莉不总是拉钩约定吗？她现在不在，就由我代她和你约定好了。”

    米凯尔看着那截小拇指，笑容逐渐消失，却迟迟没有抬起自己的手。

    良久，久到天色都似乎暗淡了不少，卑弥呼终于将手收了回去，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

    “可惜啊，不过约定这种事，本来就应该留她和你做吧？那……我先走了！”

    “嗯。”

    米凯尔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等待了三秒后再睁开，眼前已经没有了卑弥呼的身影。

    天色确实暗淡下来了，但并非到了夜晚。

    云层的流动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以至于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后，那夕晖中逐渐冒出黑紫色的雾气，仿佛是沃斯托克-51那晚的天空重现。

    “果然是这样啊，最开始的时候，你们根本就没有催生第十二律者，因为过量的崩坏能沉积根本不是乐土中这么多普通人所能承受的了的。借着爱莉希雅遇害趁机将他们疏散，也正好整理出一个适合我们发挥的战场……”

    米凯尔的身体不动，脖子右拧成麻花状，脑袋旋转一百八十度后，血红色十字星的瞳孔盯住了身后的樱。

    “苏和阿波尼亚无时无刻不在用精神力为你们的所思所想套上一层幻象的皮，普罗米修斯则暗改了终焉的数据，让我以为第十二律者已经诞生，梅更是借助了我给她的剧本，让我因为担心爱莉希雅的记忆体真的死了而不敢轻举妄动……到头来，相比于动脑，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用力量碾压的类型。那么，你们拿什么挡住我呢——在另一个我成为第十二律者之前？”

    樱早已在先前的不断试探中预感到了此刻，芽衣反倒是刚刚得知真相，精神还有些恍惚。

    可芽衣却是场上第一个动手之人。

    红色的雷光一时间遮蔽了视线，芽衣手握着刚从樱那里得到的涤罪七雷，刀尖距离米凯尔的心口只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

    她身后的樱也拔出了更为顺手的冰刀，然而挥刀的对象却是芽衣。

    同一时间，血红色的枪尖已经后发先至，只需要零点零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就将刺入芽衣的心口。

    就在这个瞬间，樱的斩击也到了。

    如月光一般的剑光划破了空间，而后红色的枪尖与冰刀一触即分，两人之间，芽衣的存在已经消失不见。

    “她并不适合掺和我们之间的战斗。”

    樱收刀入鞘，而后重新摆出了拔刀式。

    米凯尔手握着虚数之树的残枝化作，又沾染了自己的鲜血的长枪，却将目光投向了高天之上。

    “是啊，【我们】的战斗。”

    话音落下，一道又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将他团团包围。

    梅、凯文、苏、维尔薇、伊甸、阿波尼亚、科斯魔、黛丝多比娅、痕、帕朵、华……

    爱莉希雅不在，米凯尔并不意外。

    梅比乌斯也不在，如果加上她的话，阵容倒是和五万年前的最后一天一模一样了。

    哦……还少了一个人。

    米凯尔的目光依旧聚焦于头顶的天空。

    很快，一点火光破开了云层，在极致疯狂的咆哮声中坠落——

    “来吧米凯尔！这片杀阵正是为你准备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