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羡慕？”

    疑问并非惊诧，只是琪亚娜没有想到一向嘴硬的西琳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

    琪亚娜也并非不理解西琳的羡慕，恰恰相反，正因为她某种意义上也是西琳，虽然不是以“亲历者”的视角见证了西琳的一切，但却也完全称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西琳】的人，所以她才更能理解那轻飘飘的【羡慕】二字的份量。

    “你是……想用这种话让我振作起来吗？”

    “你觉得我有这种心思安慰你？别傻了，只是感叹一句而已。”

    西琳说着说着，却不知为何把头昂了起来。

    琪亚娜的人生至此不过短短十年，既算不上温馨普通，更算不上顺风顺水，就连此时此刻，她都同时陷于精神上的痛苦和生存上的危机中无法脱身。

    但是，对比于西琳的一生来说，哪怕这十年中真正安稳、平淡又幸福的日子也不过两年，就算算上与臭老爸颠沛流离又苦中作乐的时间，也不到五年。然而这却已经是西琳可望而终究未可得的一切了。

    冰冷的手指缓慢又轻柔地在脸颊上滑来滑去，就好像那薄薄的身躯中的心脏，无论如何都要跃动个不停。

    少顷，西琳开口：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你遇到的人真好。”

    “……”

    “你从诞生之初就遇到了齐格飞，遇到了真正的琪亚娜。尽管你与他们在那之前并无任何缘分，他们却愿意豁出性命来帮你，齐格飞甚至还把自己女儿的名字送给了你……

    “后来到了长空市，你又遇上了雷电芽衣。那个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做起事来也挺不自信，好像大多数时候都要你支持和鼓舞一样，可你一旦出了什么事，她比谁都着急，她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只要给出【为了你】三个字，她便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扔上天平……我无法形容这种感情，因为那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

    “还有德丽莎。虽然她最初对你的关怀全部是因为塞西莉亚与齐格飞，因为你是她的侄女，可在圣芙蕾雅的那两年里，我看到了她对其余女武神的关心，也看到了，即使在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琪亚娜，而仅仅是一个意外诞生了自我意识的，专门为第二律者打造的容器后，她也仍然愿意为了你压上一切去战斗，强迫自己去做自己并不擅长的事，并且从未否认过你【琪亚娜】的身份……呵，你看到过了吧，我曾经也遇到过德丽莎，她和我说……【没关系的，噩梦已经结束了，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假如我当时相信了她该多好啊……可惜，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还有姬子……如果说齐格飞和他的女儿决定拯救你是因为一时的热血上涌，芽衣想要拯救你是因为那种复杂的情感，布洛妮娅和希儿对你好是因为友情，德丽莎关心你是因为一开始被错寄的亲情，那么姬子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拯救你的原因是什么？明明只是个没多少关系的陌生人才对，我甚至一度以为她很讨厌你，因为你总是在她上课的时候睡觉，被德丽莎抓住偷吃夜宵之后会顺带着把她在宿舍里藏的酒找出来戴罪立功，还总是喊她阿姨……要是换做我的话，早就给你脖子抹了。只能说，人类到底是复杂到我根本弄不明白的生物。”

    西琳的手指停在了脸颊的正中，指尖的颤动也更为清晰地被琪亚娜所捕捉。

    西琳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沉默，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琪亚娜只觉得心慌，但她更想知道，西琳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一个念头的事，琪亚娜也没想到眼前的风景居然开始变换，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剧场开始如墙漆一般剥落，而后快速化为一片纯白的世界，再之后，颜色又被重新填上。

    以这种方式，场景实现了调转。

    “这里是……”

    相比于昏暗的剧场，这里的日光灯异常耀眼，墙面光滑的金属更好地反射了光芒，但不知为何，灯光四角的黑暗堆积在了一起，反倒让这里显得更加压抑沉重。

    巴比伦塔。

    琪亚娜一眼认出了这个地方。

    不是第十律者带来绝望的那座通天高塔，而是人类曾经为了【战胜崩坏】这一美好愿景所设立的实验基地。

    “来，把手给我，快出来吧。”

    “那是……大姨妈？”

    琪亚娜很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身材矮小的德丽莎奔跑在清冷的走廊上，快速打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每打开一扇，脸色便黑暗一分，一层上百个房间，也只找到了十来个还能自己走动的孩子，那贴着“宿舍”牌子的房间里甚至还堆着没有来得及拉出去的尸体，活人就这样与自己的同伴生活在一起，等到门打开的那一瞬那股臭味几乎要让人崩溃。

    所以，德丽莎才要努力挤出笑容，也只有那样的笑容才会让所有人都安心。

    “放心吧，你们都安全了，你们先躲在这儿，等过几天，我就送你们离开。”

    她微笑着扶住了一个棕发女孩的肩膀，但后者却只浑身一颤，直接将她推开了。

    为什么会看得那么清楚呢……琪亚娜一晃神，才发现自己就站在那个棕发女孩身后。

    低下头，看到的是垂到了金属色地板上的紫色长发。

    “又是西琳的记忆……”

    “等等德丽莎！你这是违反规定！实验体必须送回总部——她们体内都注射过崩坏能，我们不能放走这些实验体，这太危险了！”

    跟在德丽莎身后，像是部下，又像是朋友模样的阿姨小声反对着。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如此寂静的环境中也能轻松为少女们所听见。

    德丽莎将头低下了一些，而后微笑着扬起脖子：

    “你知道圣芙蕾雅学园吧。不久之前，我向主教大人申请了极东之地的一个人工岛，在那里我会悄悄收容被当作实验体的少女，让她们学习，让她们学会控制自己体内的力量。总有一天，她们可以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或者……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女武神。”

    女武神无话可说了，而德丽莎缓缓转过头，看向一个个畏惧着她的少女，轻声说道：

    “请你们相信我，跟我来吧！没关系的，噩梦已经结束了，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真是会说漂亮话……”

    琪亚娜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串微不可察的气音。

    “这是……当初的西琳，就这样……”

    “没错，当初的我，只是把德丽莎的说辞当成了哄小孩的鬼话。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但那才是正常的吧，人类与人类间的每一个互动行为都在渴求着对方与自己进行等价交换，甚至贪心一些的人，会要求所得远超过给予。曾经，妈妈和我就是因为相信了一个人的善意，才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步，有那种想法也是理所应当。当然，现在的我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些与你一样笨的人，他们可以不追求回报地去做些什么，或者说，他们所要求的回报并非是要给予自己的，而是给予这个世界抑或是他们所帮助的人自身的。”

    “所以你……”

    记忆中的时间停留在了这一刻，于是西琳可以肆无忌惮地沉默着、沉默着，直到过了许久、许久，才带着几分向往开口：

    “你说，如果当时我相信了德丽莎，未来会怎么样呢？”

    西琳哼笑了一声，“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嘛，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你琪亚娜了。”

    “……”

    记忆的世界开始重新拼凑重组，冰冷又阴暗的巴比伦塔走廊逐渐淡去，转而出现在视野中的，是琪亚娜再熟悉不过的教室、圣芙蕾雅学园的教室。

    “Do——”

    一颗粉笔头砸到了桌面上，让少女不得不抬起了摇摇欲坠的脑袋，以及控制不住耷下的眼皮。

    “呃……为什么你也上课睡觉？”

    琪亚娜暂停了画面，看了看讲台上竖着眉毛的姬子，再看了看披散在课桌上的紫色长发，只觉得心里有槽不得不吐。

    但西琳却反过来倒打一耙：

    “切，谁让你每节课都睡觉，搞得我只要一想起学习，脑子里就全是你上课睡觉的样子。”

    “我偶尔也会认真听讲的好不好！”

    “废话，都顶着课桌站在讲台边上了，你不认真听讲谁认真听讲？”

    “那老师为什么是姬子？2000年的时候，姬子还没上大学吧？”

    “你是不是傻，除了你们圣芙蕾雅那群家伙，你觉得我还认识别的老师吗？”

    “呃……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你有病吧？你好烦啊！”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西琳便回到了气鼓鼓的河豚模式，但当意识世界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那顺应着她意识发展的【故事】在下一刻传出了姬子饱含怒气的声音：

    “西琳！上课睡觉，这是第几次了？肯定是晚上熄灯之后又打游戏了……贝拉你笑什么？我一猜就知道是你在带着西琳打游戏，今天晚上回去之后给我好好等着，我要去你们两个房间里好好检查！西琳，老规矩，顶着课桌站到这让来！”

    “啊啊，老师好烦！”——往日里，琪亚娜总会这么抱怨着，但此时此刻，看着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姬子，听着那一字不差的训斥，她什么也没有说。

    与她一样的，西琳也没有发出任何质疑，只是想象着自己听话又顺从地顶着课桌站到了讲台边上。

    然后，姬子没有继续在讲台正中书写板书，而是来到了黑板靠近西琳的那一侧，用粉笔将原本画在黑板中央的零件三视图重新画了一遍，而后刻意注视着西琳，重复着先前早就说过的话：

    “这个装置结构是为了保证你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诸如女武神装甲中的崩坏能传输装置、管道破坏，或者存入了超出阈值的崩坏能，威胁到你们生命安全时快速将装甲拆卸的，由于女武神装甲的特殊结构，只能采用钢丝快拆的技术，每一次拆卸后都要重装，在组装时要尤其注意这里、这里和这里，要是组装不到位，轻则穿戴装甲不合身，重则无法在必要时激活快拆——别的我不管，这可是关系到你们小命的，哪怕睡觉也给我梦这个，听明白了吗，西琳！”

    西琳乖巧又无声地点了点头，头顶的桌子跟在重心不稳要倒下，但她并没动用双手，就有无形的权能将桌子重新扶稳。

    “好了好了，还不是你先睡觉的，干嘛摆出这么委屈的模样……坐回去吧坐回去吧，你这脑袋也真是硬，顶久了我怕桌子吃不消。”

想象中的姬子忽然间大度地摆了摆手，将西琳又赶了下去。

    西琳只是乖巧地顺从着姬子的命令，但琪亚娜的意识早已在这个幻想出的“姬子”看不到的地方泣不成声。

    对于西琳而言，这些是她想象中另一个可能的未来，但对于琪亚娜来说，这却是亲身经历的过去。

    如果不是西琳再次在意识世界重现，几乎都要被她忘记的过去。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只以为姬子是在针对她，但现在重新审视，却只能体会到满满的关心。

    把她叫到讲台下不是羞辱，仅仅只是因为那时讲的东西是涉及到性命，必须好好听讲的内容。姬子甚至浪费了时间，重新到她看得更清楚的黑板上画了图，刻意讲解给自己听，恐怕全班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却只有她傻傻地以为姬子只是随手换了块黑板。

    “Asche zu Asche，Staub zu Staub。现在你就是再伤感，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大彻大悟的语气来说我啊！而且这明明是你的想象吧！你就不能想点更温馨的吗？”

    琪亚娜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抹着鼻涕埋怨道。

    “温馨么……”

    似乎是戳中了什么关键词，西琳脸上的哀伤更重了一分，甚至忘了取下顶在头顶的桌子。

    她笑了笑，笑容中满是可惜与不甘。

    “温馨……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想象啊……但既然是【另一个我】的要求，就勉强尝试一下吧。”

    于是圣芙蕾雅的教室也逐渐淡化了。

    她们来到了另一个琪亚娜熟悉的地方——学园长办公室。

    只是……

    “啊？啊？为什么坐在这里的是……塞西莉亚，德丽莎呢？”

    “你是不是傻？圣芙蕾雅学园本来就是塞西莉亚提出的设想。只不过最后……只不过最后被德丽莎实现了而已。假如我当初跟着德丽莎回来，最后成为学园长的必然是塞西莉亚大人！”

    西琳毫不留情地用信息差秀了一波优越，但当意识到这一切没有发生的原因终究是因为自己，语气也在一瞬间变得低沉，只有当念到塞西莉亚的名字时，才重新迸发出一丝狂热。

    意识世界的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塞西莉亚正闭眼揉着脖子，刚刚修剪的短发让她的脖颈显得更为修长，如果要问为什么是以这种形象出现，可能是因为在那个美好的梦里，塞西莉亚留的就是这么一头短发，而非怀抱着西琳死去时的长发吧。

    听到面前的响动，她放下手，扶正脑袋，睁开眼，又很快露出了柔和的笑：

    “唔？西琳你来了，快坐下吧，最近姬子说你的表现很好……呃，算了，难得私下相处，就不讲这些了！”

    她忽然神秘地眨了眨眼，按着桌子站起身，身体前倾，向着西琳招了招手，而后刻意压低了声音，用气音悄咪咪地说道：

    “大中午地叫你来呢，其实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也给……呃，那个笨蛋一个机会啦！——亲爱的，进来吧！”

    塞西莉亚拍了拍手，在西琳的注视中，身后的办公室门被推开，带着太阳镜，穿着吼姆牌花裤衩的齐格飞大大咧咧地笑着走了进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还很有仪式感地盖了个金属盖，诱人的焦香味正却怎么也挡不住，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塞西莉亚的眉头皱了皱，挥手拍了拍靠近的气味，而后对着面无表情的西琳解释道：

    “上次你爸自告奋勇下厨，结果也太灾难了，但是这次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研究了一个星期，终于做出了一道你一定喜欢的菜，我也只好给他个机会——啧，不对吧亲爱的，你这个味道，怎么像烤糊了？”

    “放心吧老婆大人，我绝对没有失手烤糊！”

    齐格飞拍着胸脯保证道，但那越来越明显的焦糊味却越发清晰。

    于是，齐格飞不装了。

    他把餐盘重重放在了塞西莉亚的办公桌上，也是母女二人面前，而后以一个夸张的poss掀开了盖子——

    “当当！我研究了一个星期才发明的新菜——吐司披萨！新鲜的吐司，放好食材与调料，然后用天火圣裁一烤就行！简直是傻子都能做好的菜！”

    “你不是说……没有烤糊？”

    塞西莉亚指着盘中黑乎乎的方形焦化物，嘴角不断抽动着。

    “没错！我是故意烤糊的！如果不把它烤焦，你怎么知道你吃的是披萨！”

    “哦——确实很有创意。但是亲爱的，我应该有说过的吧：不能用天火圣裁做菜，你还记得的吧？你一定记得的吧？”

    “啊？有吗？一定是你听错了老婆大人，我怎么可能会用神之键做菜呢呵呵呵……”

    “我刚才录音了，要给你听一遍吗？”

    “扑通——”

    像是有人跪倒在了自带的键盘上——为什么只有声音呢？西琳的泪水在无声地流淌着。

    因为更具体的，已经是完全超脱了她的认知的东西了，她就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了。

    “骗你的，我没有录音，但你现在不是承认了吗？”

    一片纯白中悠悠传来塞西莉亚的声音。

    那声音飘忽又悠远，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就是最后的想象了。

    西琳感叹着。

    “西琳？”

    好像是琪亚娜在叫她。

    但转过头，琪亚娜也正与她一起捂着嘴无声流泪，那……

    “西琳！”

    又是一声呼唤，只不过已经带上了一个母亲只在那单个特殊情况下才会产生的焦急。

    “西琳！你到哪里去了！”

    是错觉吗？

    好像是塞西莉亚在叫她……

    西琳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痛觉强制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可能的，塞西莉亚已经死了。

    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

    但在这个世界中也有真实的一面。

    纯白色逐渐褪去，四周依然是剧场内阴暗又压抑的墙壁。

    西琳在琪亚娜的脸上掐了掐，而后轻柔地抓住了琪亚娜的手。

    琪亚娜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握手，虽然西琳像是强迫症一般把她的五指并拢，手掌掰得板正，做成了手刀的模样，她也没有在意。

    只是下一刻，西琳捧着琪亚娜的这只手，在后者反应过来前，猛地插进了自己的心口。